布拉德利接過那幾張草稿,眼前便是顯眼的標題︰《北境物資理事與聯防章程草案》。
“邊看邊听。”路易斯語氣帶著思考後的慎重,“我來講要點。”
“布拉德利,你知道,我不是為了權力而權力。這一切,都是為了讓赤潮和北境能活得久一些,過得更好一點。
我們不能再靠外援、靠運氣。北境每年都在重建,不能團結在一起,只會重蹈覆轍。”
布拉德利一邊翻看著,一邊點頭。
“第一項,就是糧食。”路易斯緩步走動,“就按之前說過的,無償賑濟到此為止,改為優惠有償。
並以此為核心,我們將在下次北境重建會議上,提出北境物資理事廳與北境商業聯盟的建立,讓交易有標準,讓救濟有回報。”
“是他們會同意嗎?”布拉德利試探著問。
“更準確地說,他們沒有選擇。”路易斯淡然答道,唇角幾不可見地揚起。
“可能一開始會有些抗拒,但他們一旦得到穩定的貿易路線,我們得到財政流通。沒有人吃虧,也沒有人能跳脫規則之外,這才是平衡。
赤潮系的貴族、商會全部納入利益共同體,我只是讓他們明白,誰能讓這條鏈子運轉。”
布拉德利暗暗吸了口氣,這樣的構想,不僅需要權力,更需要極強的影響力與掌控力。
若是換作別人,他定會認為這是狂妄,可從路易斯嘴里說出,卻讓人覺得理所當然。
“財政流方面呢?”他忍不住問。
路易斯指向第二頁︰“赤潮要有持續的財政循環。理事廳負責結算,商業聯盟保證貿易流轉。”
他頓了一下,微笑道︰“在後期……我們可以發行自己的貨幣赤潮幣。
並非要取代帝國貨幣,而是要建立一個信用體系。
讓北境人相信,他們不再依附帝都,而依附北境的生產和貿易本身,達到內循環。而且與聯邦做生意也不是不可能。這樣即便帝國崩潰,北境仍能自立。”
布拉德利的呼吸微微一滯,幾乎懷疑自己听錯︰“赤潮……要鑄幣?”
“暫時只是概念。”路易斯解釋,“但讓北境習慣用赤潮的度量單位,是控制的一部分。流通的不是金銀,而是信任。”
布拉德利的心跳漸快。
眼前這位年輕領主已經從掌控一城的開拓者,變成了籌謀整個北境的設計者,甚至很可能還有其他一些他不敢想的想法。
至于與翡翠聯邦進行貿易他倒不是很吃驚,畢竟帝國大多數的大貴族都這樣做,帝都也只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第二項,聯防。”路易斯繼續道,“簽署《北境聯防條約》,建立軍校,把軍需與訓練綁定在赤潮體系,聯防演習、軍需審批均由理事廳執行。”
他放緩語氣︰“北境的戰爭太多了,布拉德利。每一位貴族都有自己的旗幟,這意味著每一次誤會都能變成一場戰斗。
好不容易安靜幾年,我不想看到那樣的冬天再來。
聯防的目的,是讓他們在赤潮的秩序下學會合作,不再是各自為戰,而是一起合作活下去。”
布拉德利的手微微一抖︰“那等于把各貴族的軍權……”
“統一管理。”路易斯替他補完,語氣平淡,“他們負責名義,我們負責實際。
軍需、糧草、訓練都來自我們,久而久之,他們的軍隊只認赤潮的印章。
當然這只是以後的設想,如今第一步還是得把用商業和糧食把他們捆綁在一起。”
布拉德利吞了吞口水,額角滲出細汗,意識到這一份征服計劃。
“第三項,北望廳與吟游人網。”路易斯翻頁,“前者是情報廳,後者負責輿論。
節慶、史官體系,都要納入赤潮管轄。民眾听到的歌、貴族听到的故事,最終都會想到同一個人。”
路易斯補充說明︰“當然這不是洗腦,而是講述。我們不改寫真相,只改變誰在敘述它。
當人們相信赤潮能讓他們安居、讓孩子有上升空間,他們自然會為這個秩序說話。”
布拉德利盯著那頁文字,心中升起一絲戰栗。
他沒見過這樣的馴化,也不知道這能否成功,但是僅僅是這份草案,已經如此的震撼且顛覆。
“這……這是要重塑北境的思想。”他低聲道。
“思想、秩序、利益。”路易斯答道,聲音溫和,“三者缺一不可。沒有思想的秩序是暴政,沒有利益的信仰是空殼。我們要讓他們既信服,也受益。”
布拉德利放下草稿,深吸一口氣,又問︰“那推行方式呢?您打算如何讓他們接受?”
路易斯微微一笑︰“先從我們自己的盟友開始。推行一年,拿出數據,再擴大。”
“數據?”布拉德利一愣。
“最有力的政治武器。”路易斯笑意更深,“數字比演講更能說服人。若一年月內產量增長、貿易提升,他們會自己來求加入。”
布拉德利的心頭浮上一種欽佩,沒想到路易斯都想到這種地步了。
路易斯繼續道︰“至于對外包裝,第一階段的口徑不叫理事制,叫可持續配給試行。
同時推出樣板利益,示範城減稅、開放商權、貿易特許,讓貴族看到甜頭。”
“是,大人。”布拉德利記錄下每一句,心中暗想,這話術柔和得近乎藝術。
“當他們嘗到甜頭,就再也離不開我們。”路易斯話音平靜,卻透出鋒芒,“等物資、商權、軍需都與赤潮綁定,他們就會發現,反對赤潮等同于與整個北境為敵。”
“這份章程推行成功,北境將再無紛亂。”布拉德利輕聲道。
“不是紛亂的終結,”路易斯更正,語氣卻帶著一絲謙遜,“而是讓選擇更清晰。我希望他們選擇秩序,而不是我。”
他又輕嘆一聲︰“若我有埃德蒙公爵那樣的實力,也不必費這麼多心思做這些布局了。”
布拉德利一怔,隨即低下頭,知道路易斯又在謙虛了。
路易斯輕輕一笑,緩聲說道︰“這只是我一個粗略的想法,里面肯定還有很多不成熟的地方,需要你和政務廳的人一步步去改善。”
“是,大人。”布拉德利答道,神情認真。
兩人又就細節問題進行了長時間的討論,從商會的配額比例、到港口倉儲的監管與理事廳的架構,連應急稅率都細致推敲。
直到午時陽光斜照進書房,路易斯才收起草稿。
“去忙你的吧,布拉德利,我還有點事做。”他說,語氣溫和。
布拉德利行了一禮,轉身離開。
路易斯看著桌上的文件良久,終于披上外套,推門而出,登上了駛往赤潮城外圍煉金工坊的馬車。
…………
清晨的風從窗縫鑽進來,帶著一絲雪後的冷意。
梅里安從夢里驚醒,胸口劇烈起伏,指尖死死攥著被角。
夢里仍是碧潮行會那間無光的房間。
潮濕的空氣、鐵鏈摩擦的回聲、腳步聲在石壁間回蕩。
但他睜眼時,撲面而來的卻是陽光,真正的陽光。
窗簾被風掀起一角,暖黃色的光灑在木牆上,空氣里有壁爐燃燒的木香,以及新烤面包的味道。
梅里安怔了幾秒,腦子一片空白。
然後他才慢慢坐起身,四下打量。
門沒鎖,窗是開的,腳邊也沒有鐐銬。
那種陌生的自由讓他最開始的一段時間更加不安,太安靜,太明亮,連恐懼都無處藏身。
他忽然想起,在行會的那些年,自己幾乎從未真正看過陽光。
自從十幾歲那年被拉進地下研究所,生活就被鎖在層層石門之下。
每一處走廊都有專人看管,連睡眠和飲食都被記錄在冊。
他能去的地方只有實驗台、寢室、報告室,幾乎沒有踏上地面的機會。
偶爾執行外派任務,也總有人全程跟隨,不許他與任何外來者交談。
那種被隔絕、被監視的生活持續了數十年,直到現在,他才意識到自己竟早已忘記自由意味著什麼。
他掀開被子,光滑的木地板冰涼,卻沒有潮氣。
牆角擺著一盆小植物,綠葉間開著幾朵白色苔花,是北境常見的耐寒品種,葉尖上凝著水珠,閃著微光。
他伸手輕輕踫了踫,低聲喃喃︰“一月了……我還活著。”
聲音幾乎听不見,像是怕打破這份不真實的寧靜。
這時輕輕的敲門聲傳來,一個年輕僕人小心翼翼地聲音︰“大師,早餐準備好了。”
“大師”這個稱呼讓他微微一顫,那語氣里沒有冷漠的命令,只有恭敬。
他一時不知道該怎麼回應,只是低聲道︰“……謝謝。”
僕人將早餐放在門外,然後離開。
梅里安望著那碗熱粥和兩片黃油面包,沉默良久。
那香氣讓他喉嚨發緊,卻又覺得奇怪,在聯邦的食物,他從沒聞過這種味道,那個地方食用的一般都是一些營養藥劑,營養膏,里面含有各種元素能讓他活得長久,但味道注定不怎麼樣。
然後他坐在窗前的座位上開始享用美食,窗外是一座座三層小樓的院落,他的住所正坐落在赤潮城中最豪華的地方。
樓體是木石結構,帶著暖色外牆和寬闊的窗台,院里有小噴泉和整齊的植被。
還有三名僕人負責起居、打掃和送餐。
警衛駐守在遠處而非門前,不像看守,更像禮遇。
這一切讓梅里安難以置信,在聯邦時,他終生待在地下,如今在這北境荒地的角落,他卻擁有一棟屬于自己的房子,而且如此豪華。
到赤潮之前,他無論如何都無法想象會有這樣的生活。
一月以來,這種平靜讓他仍有些忐忑不安,時常醒來時還以為自己在夢里。
這都是路易斯安排的。
在赤潮的這些日子沒有人限制他的自由,但梅里安仍不敢走遠,大多時間只在實驗室與住宅之間徘徊,只是會在晚上三樓露台看一會城市中心的燈火。
吃完早餐,梅里安換上白袍,動作有些笨拙,扣好最後一顆紐扣時,手還在微微發抖。
但當梅里安推門走出屋子,陽光從門縫瀉下,他第一次沒有下意識退回去。
這一刻,他忽然有種錯覺,自己似乎真的離開了陰影。
這時傳來輕微的馬蹄聲,那是為他準備的馬車,車夫早已在門前等候。
梅里安披上外袍,低聲吩咐幾句後上車。
車廂溫暖,墊有厚厚的毛皮毯。
他仍有些不安,手指不時在膝蓋上輕敲,直到車輪碾過石板街的節奏讓他漸漸平靜。
馬車一路駛過赤潮的街區,路旁工坊升起白色蒸汽。
空氣里彌漫著花草的氣味,這是他未曾想象過的北境城鎮。
幾乎在任何聯邦人的印象里,這里應當荒涼而落後,可實際所見的井然有序讓他驚訝。
車在煉金工坊門前停下。
這是一座全新的建築,外觀比聯邦地下實驗塔更開闊明亮。工
坊內部整潔、通風良好,儀器齊全,連提煉爐的材質都與聯邦主城相同。
這是路易斯特地為他設立了一個獨立的工作室。
配有防火壁與通氣塔、整套玻璃儀器架、溫控煉金爐、獨立藥材室,還有專屬的實驗記錄助手。
每一處細節都顯示出設計者的用心。
見到他的來到,幾名年輕助手迎上來,神情恭敬。
其中一位遞上新整理的藥材清單,語氣帶著些激動︰“大師,這是昨天根據您的指示重新提煉的樣品,純度提高了三個百分點。”
梅里安愣了愣,一個月過去還是有些不習慣。
他原以為這些助手只是安排來監視自己,可他們的眼神里只有真誠的敬意。
“很好……非常好。”他低聲說道。
助手們散去後,他獨自環視這間工作室,心中仍然難以平靜。
這里的設備與藥材堆放井然,銀葉草、凝魔石、海藍晶、碧露萃等,以及那種罕見的霜葉藤,都在整齊的架上。
甚至還有幾種類似于霜葉藤他從未在聯邦見過的新材料,似乎是從北境特產中提煉出的新型催化物。
這些材料的珍貴程度,讓他幾乎以為自己還置身于行會的核心實驗層。
這是讓他最為吃驚的一個帝國邊陲城市的資源,居然不差于翡翠聯邦八大商行之一。
然而當他查看樣品時,又感到一絲困惑。
以這些材料的品質,煉成的成品竟顯得有些粗糙,比例和融合度都不如預期。
這一個月來,他的主要工作便是重新組合這些材料,重新編排反應路徑,修正赤潮煉金體系中存在的瑕疵。
梅里安在實驗記錄上不斷修改配方,標注溫度與時間,嘗試用更精細的手法提升成品的穩定性。
不知不覺,爐火漸暗,陽光從窗縫移到門口。
梅里安這才察覺時間已近下午。就在他放下筆記的同時,門外傳來輕輕的敲門聲。
“大師,”一名助手小心推門探頭,語氣帶著幾分敬意,“路易斯大人到了,想見一見您。”
梅里安的手頓了頓。
心頭那層隱隱的緊張再度浮起,那位年輕的領主,自從他曙光港的第一次見面,便再未真正見過。
“我……”他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又咽了回去,遲疑了片刻,“我知道了,請替我通知他,我馬上過去。”
助手點頭退下。
梅里安抬手理了理衣襟,心口微微發緊。
他知道自己躲不過去,無論如何,都該面對。
這時門口傳來穩重的腳步聲。
路易斯走進實驗室,神情溫和,帶著禮節性的微笑。
“梅里安大師,”他語氣平靜而親切,“听說您最近的工作很有成果,我想親自來看看。”
梅里安急忙起身,差點踫倒桌邊的瓶架,連忙道︰“不、不敢當,大人……只是一些重新組合的試驗,還很粗淺。”
“別緊張,”路易斯笑了笑,目光掃過那些筆記與瓶罐,“能否給我介紹一下您這一個月的研究?我想听您親口說說。”
梅里安深吸一口氣,點了點頭,慢慢打開筆記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