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的陽光有些刺眼,卻怎麼也化不開顧家生眉宇間的沉郁。
方才的那場談話暗藏“謎語”,顧家生正低頭想著心事,剛踏進第五軍駐地的大門,一個身影便從崗哨旁猛地竄了出來,直挺挺地立在他面前。
“四少爺!”
聲音洪亮,帶著壓抑不住的激動,還有那熟悉到骨子里的恭敬。
顧家生驀地抬頭,只見顧小六身板站得如標槍一般筆直,眼眸里燃燒著一團近乎虔誠的亮光,牢牢地鎖著他。
“六兒?”
顧家生是真的怔住了,山城的那場刺殺瞬間涌上腦海。
“你的傷……全好了?”
“勞四少爺記掛,全好了.....身上零件一點沒少,六兒還能給您跑腿擋槍。”
這話他說得是斬釘截鐵,仿佛這就是天經地義、不容置疑的歸宿。顧小六的目光將顧家生從頭到腳掃了一遍,像是在確認他的四少爺是否完好無缺,那份深植于骨的守護之心,幾乎要溢出來。
看著眼前的顧小六,顧家生心頭那層被總裁談話後所蒙上的陰霾,霎時間被一股滾燙的熱流沖得七零八落。
什麼權謀,什麼摩擦,在這一刻,都遠不如眼前這個肯為他死、也只會為他活的兄弟重要。
他上前一步,結結實實地握拳輕捶了一下顧小六的肩頭,笑罵道︰
“渾小子.....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陽光在此刻也似乎更加亮堂了起來,將兩人緊緊的籠罩在一起。
顧家生嘴角的笑意還未散去,便已轉頭對一旁的衛兵揚聲道︰
“去!立刻到榮六師,告訴程老二,讓他立馬給老子滾過來....就說小六兒回來了!”
“是!軍座!”
衛兵領命而去。
顧家生又一把攬過顧小六的肩,仿佛生怕他再消失似的,一邊帶著他往軍部走,一邊對崗哨吩咐︰
“讓炊事班把藏的好貨都拿出來,再搞幾個像樣的菜,開兩壇紹興花雕.....今晚誰也不見,我要和我兄弟好好聚聚!”
站崗的哨兵難得見軍座如此喜形于色,也不敢怠慢,笑著應了聲“是”,便匆匆的去安排了。
顧小六被顧家生攬著,听著他一連串的命令,全都是為了他,眼眶不禁有些發熱。他稍稍落後半步,依舊保持著習慣性的跟隨姿態,低聲道︰
“四少爺,為您擋槍是六兒的本分,您這樣……太興師動眾了。”
“放屁!你我兄弟之間,還說這些見外的話?”
顧家生手臂用力,將顧小六攬得更緊了些,聲音里帶著暖意。
“你是不知道,程老二那小子都快把老子的耳朵念叨出繭子了,整天追著問六兒啥時候回來。”
他的語氣轉為一種帶著感慨的鄭重︰
“今天非得讓那小子親眼來看看,你全須全尾地站在這兒,他也好徹底安心。你是不知道……當初听說你受了重傷,他眼都紅了,拎著槍就要去找日本人拼命……”
他拉著顧小六,腳步輕快。夕陽將兩人的身影拉得很長,緊密地重疊在一起,仿佛再也分不開。
方才與總裁會談時積壓在心頭的那些陰霾,此刻也已被這久違的兄弟重逢沖得煙消雲散,一種踏實而熾熱的興奮感在他胸腔里彌漫開來。
...................
顧家生拿起酒壇,給三只瓷碗里斟滿了酒。房間里頓時彌漫著一股黃酒特有的醇厚香氣。
顧家生夾了一粒茴香豆往嘴里一送。
“還是這地道的紹興口味舒坦.....程老二、六兒......你們听說過八路嗎?”
程遠仰頭灌了一口酒,哈出一口酒氣,把碗往桌上一放……聲音里帶著幾分不屑︰
“八路?哼……倒是听說過。說是打鬼子不含糊,在鬼子的佔領區鬧得挺凶,算是好漢.....可他們那套‘打土豪、分田地’的活.....他娘的不就是沖著咱們這樣的人來的嗎?咱老程家,還有四哥你們家,祖輩辛辛苦苦攢下的這些家業,怎麼就成了他們的眼中釘、肉中刺了?”
他眼神銳利起來。
“我程遠把話放這兒,他們打鬼子,我敬佩他們.....是華夏人都該出力。可誰要是想借著打鬼子的名頭,把手伸到我的碗里來,想奪了老子祖輩流血流汗換來的東西,管他是誰,先問問老子手里的槍答不答應!”
他的話語里帶著一股混不吝的悍氣。
顧家生沒說話,只是默默的灌了一大口酒,目光轉向一直沉默的顧小六。
顧小六輕輕的調整了一下坐姿,臉上神色有些復雜。他看了看程遠,又看向顧家生︰
“四少爺,程二爺……我養傷那陣子,躺病床上也沒什麼事,听來來往往的人嚼舌根子,啥話都有。有說八路好的....也有說壞的......反正都听了不少。”
他似乎在組織語言。
“打鬼子這事,應該……不是假的。听說他們裝備差得很,有時候連飯也吃不飽,但卻是真跟小鬼子玩命,不少老百姓都挺認他們的。至于……至于咱們這樣的大戶。”
他看了一眼顧家生。
“他們確實……是那麼做的。但是不是都像傳言里說的那麼邪乎……具體的……我也說不準。”
他抬起頭,眼神里有一絲懇切︰
“四少爺,程二爺....我就琢磨著,不管怎麼說,咱們都是華夏人。小鬼子還在咱們的地頭上橫行呢。這自己人打自己人,流血流汗,最後便宜了誰?要是……要是能有別的法子,我……我真不想看到有朝一日,咱們的槍口要對準自家同胞。這心里頭,不是滋味。”
他說完,低下頭看著碗里的酒,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碗邊。
程遠聞言皺了皺眉,想說什麼,卻被顧家生用眼神止住了。
顧家生端起酒碗。
“好了好了,喝酒喝酒,隨便聊聊,怎麼還較上真了。六兒說得對,華夏人不打華夏人,這是老祖宗傳下來的道理。至于以後的事……誰說得準呢?來....為了咱們兄弟還能坐在一起喝酒,干了!”
“干!”
程遠舉起碗,聲音響亮。
“干了,四少爺。”
顧小六也連忙端起碗。
三只酒碗踫在一起,發出清脆的響聲,暫時驅散了空氣中那絲微妙的氣氛。
但某些話題一旦被挑起,就像投入靜湖的石子,漣漪已然蕩開,再難恢復最初的平靜了。
顧家生一口干了碗中酒,眼神之中顯得有些深邃難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