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朝欽半天沒回過神來,但皇帝的行架,卻半分沒有遲滯。
自那財源滾滾,金粉奢靡的松江府往北地去,趕上一日的路程,便有一處喚作華亭的縣治。
此地界雖比不得松江府那般萬商雲集,車馬喧囂得能將人的耳朵給震聾了,卻也因著是扼著官道北上的咽喉,往來的官差客商便如那穿梭的織機,絡繹不絕,倒也算得上是一處頗為熱鬧的所在。
就在這華亭縣的官辦驛站里頭,安坐著此縣的驛丞,叫做李子成。
說將起來,這驛丞一職,在朝廷那浩如煙海的官制里頭,是連未入流的邊兒都摸不著的,不過是個管著些迎來送往喂馬劈柴的雜事吏罷了。
若真論起品級,當真是比那田埂上蹦 的螞蚱也大不了多少,這等身份若是擱在京城里,怕是連那些個王公府邸里頭看大門的校尉也比他要體面幾分,走出去腰桿子也挺得直些。
可俗語說得好,叫“縣官不如現管”。
在這驛站的幾畝方圓之內,他李子成便是那個說一不二,吐口唾沫是個釘的現管,是這驛站連同後院那幾間屋子里的土皇帝。
說起他這個官身,並非是十年寒窗,熬干了燈油,從那千軍萬馬過獨木橋的科考里頭掙來的,而是靠著家里頭拐了七八個彎的門路,實打實地花了白花花的銀子從吏部衙門里捐來的。
因此,李子成那心竅里頭既沒有一絲半點為國為民的念頭,更不曾將那厚厚一本的《大明律》當回事兒,只一門心思地盤算著,如何將當初捐官的本錢給囫圇個兒撈回來,再多生出些肥得流油的利錢來,好安安穩穩地享這後半輩子的福。
要說這驛站,按著朝廷頒下的規矩,凡是持有勘合文書的過往官員,皆可在此處免費吃住,換馬歇腳。
那官發的伙食份例,也明明白白地貼在牆上。
只是,這牆上貼著的規矩不過是糊弄外人的幌子。
他李子成自個兒的吃喝,全由那甦州請來的名廚在後院的“小灶”上伺候。
每日里山珍海味換著花樣,早膳是精米做的百果糕,配著燕窩高湯;正餐不是金華火腿炖的蹄 ,便是太湖新撈的白魚;到了秋日,那冒著肥油的陽澄湖大閘蟹更是少不了。喝的酒,是地窖里埋了多年的女兒紅,香醇得很。
住的,是後頭帶著花園的獨立小院;伺候的,是揚州買來的兩個水靈丫頭,端茶倒水,捶腿捏腳,無不應心。
這般吃喝享用,這般溫香軟玉在懷——皇帝老子不及吾!
說到底,這萬般的奢侈享受,這神仙似的快活日子,都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都是從“驛站”這兩個字里頭一分一毫地給硬生生榨出來的。
過往的官差,若是沒靠山的小官到了他這兒,便沒好果子吃。
不是餿飯病馬伺候,便是漏雨破屋安排,逼得你不得不掏出孝敬錢,這錢一到手,萬事皆安。
驛站的快馬和上房本是公用,到他手里就成了私貨,高價租給那些個有錢的客商,這筆黑錢全進了他的私囊。
至于做假賬,更是他的拿手好戲。
十匹馬報三十匹的草料,十兩銀子的開銷寫成五十兩,這無中生有的本事,神不知鬼不覺,國庫的銀子便成了他家的私財。
再有便是與縣里官吏勾結,將驛站的嚼用開銷,強行攤派給周遭的百姓,刮地三尺,敲骨吸髓,民間的血汗也成了他杯中的美酒。
所以,這小小的驛站便成了他李子成的無底錢袋子,一個吃人不吐骨頭的銷金窟。
他這般趴在大明的身上吸血,還不忘時時咂嘴,嫌棄這血不夠肥美。
听聞遼東戰事吃緊,西北流寇四起,京城里的皇帝為了軍餉愁白了頭。
他李子成呢,卻在自家安樂窩里一邊夾著肥肉,一邊罵著︰“他娘的,如今這年頭,真是越來越不好混了!”說罷,便將那塊肉塞進嘴里,吃得滿嘴流油。
李子成,便是這萬千臭蟲之中的一個,而且,是活得尤為滋潤的一個。
……
只是,他這安逸快活的日子,最近卻被一樁從天而降的大事給攪得七葷八素。
皇帝,當今的天子,竟是要從他這驛站路過,而且還要在此地住上一宿!
這消息如同一個晴天霹靂砸將下來,李子成是又驚又怕。
驚的是,他這輩子也沒想過,自己這等螻蟻般的人物竟能有機會,親眼見一見那傳說中的真龍天子是何等的模樣。
怕的是,自己這驛站里頭那些個見不得光的齷齪事兒,樁樁件件,隨便拎出來一件都夠他掉腦袋的。
萬一被捅了出去,那他這顆吃飯喝酒的腦袋怕是比那地里的生瓜,也硬不了多少。
也不知當今這位陛下是真的如外頭傳言中所說,在江南殺得人頭滾滾,心里頭發虛,怕路上有那不要命的刺客行刺,還是有別的什麼旁人猜不透的緣故。
這一路回京,竟是放著那些個州府里頭寬敞舒適的行宮不住,一路之上都偏偏要求在驛站里頭歇腳。
皇命如山,雷霆萬鈞,李子成便是有一百個豹子膽也不敢說出半個“不”字。
他那顆長在脖子上的肉頭,可真沒有那些個錦衣衛腰間懸掛的繡春刀的刀刃來得硬。
他只得打迭起十二萬分的精神,將自家那些個享用的玩意兒都暫時收了起來,又指揮著手下的驛卒將驛站上下,里里外外都打掃得干干淨淨,粉飾一新,預備著接駕。
只是讓他沒想到的是,先期抵達的,除了那些個一個個面容冷峻,眼神如鷹隼一般四處打量的錦衣衛之外,還有一些個瞧著有些古怪的士卒。
這些人有老有少,老的瞧著像是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老兵油子,渾身上下都透著一股子殺氣;少的卻又是些生氣勃勃的後生,眼神清亮。
這新老搭配,瞧著倒也齊整,只是一個個都跟石頭雕的似的,不言不語,只顧著在驛站各處要害的位置布防,丈量距離,根本不搭理人。
李子成倒也沒多想,只當是護駕的御林軍,心眼兒多些罷了。
他本想哈著腰上前去獻獻殷勤,套個近乎,可那些個軍士一個個都跟啞巴似的,根本不搭理他,反倒是被一個領頭的不耐煩地揮手趕到了一邊。
實際上,也確實輪不到他來操心。
聖駕還未至,那省里的巡撫、府里的知府,早已帶著大批的屬官差役,如同聞著腥的貓兒一般火急火燎地趕了過來。
一時間,這小小的驛站被圍了個水泄不通,官帽都晃得人眼花。
一個個平日里人五人六的大老爺,此刻都忙得是腳不沾地,神色緊張,指揮著手下人,搬桌的搬桌,鋪床的鋪床,恨不得將這驛站的地皮都給重新換上一層。
他李子成這個名正言順的驛丞反倒被擠到了一邊,插不上手,成了個無所事事的閑人。
他心中一邊暗自腹誹著︰“瞧把你們這幫當官的給能的,忙活了半天,連個熱水都不知道往哪兒燒!”
一邊卻又在肚子里頭,不住地禱告著︰“皇帝老子啊,您老人家可趕緊來,趕緊住,住完了,趕緊給咱滾蛋!好讓咱這個土皇帝,繼續過咱那醉生夢死的快活日子!”
而且,他心里頭還有另一番更為得意的盤算。
最近這幾個月,不知是走了什麼運道,離得不遠的松江府,是越來越熱鬧,越來越繁華。
听那些南來北往的商賈說,如今的松江府,簡直就是個遍地流金淌銀的寶地。
因此,來往的商人竟是比往年多了好幾倍不止!
那些個商人一個個都肥得流油,出手也格外闊綽。
他這驛站里頭的黑錢收入,也跟著水漲船高,竟是翻了一番不止!
李子成心中暗笑一聲,這還別說,都講當今陛下如何如何的嚴苛,可他這麼在南邊一折騰,倒讓咱這日子更好過了。
看來這皇帝,還是個財神爺!
回頭還真得給他誠心誠意磕一個響頭!
照著這個勢頭下去,到了年底說不定真能攢下幾千兩白銀的身家!
到那時候,咱也去那寸土寸金的松江府買上一處帶花園的闊氣府邸,再從那銷魂的秦淮河上買她個七八房嬌滴滴、水靈靈的小妾,一天換一個,豈不美哉!
他心里頭正美滋滋地盤算著,直幻想著左擁右抱,夜夜笙歌的快活景象。
直等到傍晚時分,日頭偏西,那遠處黃土飛揚的官道上終于出現了一片明黃色的儀仗,旌旗招展,聖駕,到了。
李子成一個激靈,連忙用袖子擦了擦嘴,整了整頭上的官帽,隨著那早已等得不耐煩的知府大人一並跪在了驛站之外的大路上恭迎聖駕。
塵土飛揚中,他偷偷地抬起眼皮,覷了一眼那從龍輦上緩步走下來的身影。
這……這也太年輕了罷!
只見那青年天子,身著一襲玄色常服,面容清 ,嘴唇微薄,雖不帶什麼威嚴的表情,可那股子與生俱來,仿佛天地都臣服于腳下的天潢貴冑的氣度,卻壓得人喘不過氣來,讓人不敢直視。
這模樣,比李子成想象中那留著長髯,大腹便便,不怒自威的帝王模樣要年輕太多,也更讓人心里頭發怵。
李子成隨著眾人,扯著嗓子山呼萬歲,心里頭正七上八下地打著小鼓。
他們這些地方官吏,都烏壓壓地跪在驛站之外,等著皇帝入了正堂安頓下來之後,若有什麼需要,他們也好即刻去準備。
可就在此時,一個身著飛魚服,腰挎繡春刀的錦衣衛卻徑直走到了他的面前,面無表情,聲音冷得像冰碴子︰“驛丞李子成何在?陛下有事問你。”
李子成一听這話,頓時只覺得一股子熱血,“轟”的一下就從腳底板直沖上了天靈蓋,又驚又喜,連心都快要從嗓子眼里頭給跳出來了!
面見天顏!
這可是天子親口傳召,面見天顏的機會啊!
跪在旁邊的那位堂堂四品知府大老爺,到現在還沒得著這個天大的恩典呢!
他李子成,一個未入流的小小驛丞,竟是拔了頭籌!
他下意識地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不遠處跪著的知府,只見那位大人臉上,果然露出了一絲難以掩飾的驚詫與艷羨之色。
但那知府還是極快地收斂了神情,壓低了聲音,告誡他道︰“李驛丞,此乃天大的恩典,面聖之時,切記要謹言慎行,嚴肅應對,在陛下面前,萬萬不可失了分寸,胡言亂語!”
李子成表面上自然是恭恭敬敬地叩首應了聲︰“下官明白,多謝大人提點。”
心里頭卻早已樂開了花,鄙夷地想道︰什麼叫失了分寸?這正是咱李子成一步登天的絕好機會!若是我應對得體,說的話能搔到陛下的癢處,入了陛下的心坎里,保不齊龍心一悅,便能隨便賞我個一官半職。哪怕只是個從九品的巡檢,那也是正兒八經入了流的官身!
到那時候你這知府大人再見了我,說不得也得客客氣氣地拱拱手,道一聲“李大人”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