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福剛把茶盤塞進廚房的木櫃,後頸就被人重重拍了一掌。
“縮頭烏龜似的躲這兒?”謝一刀的酒氣裹著冷風灌進衣領,刀疤從左眉骨一直扯到下頜,此刻因醉酒泛著不正常的紅,“老子找你半天——吳總讓查酒窖鑰匙,你藏哪兒了?”
阿福被推得撞在腌菜缸上,缸沿的酸水濺濕了褲腳。
他盯著謝一刀腰間晃蕩的酒葫蘆,喉嚨發緊︰“謝哥,我沒拿鑰匙……剛在客廳跟客人們說事兒呢。”
“說事兒?說你那見鬼的破船?”謝一刀扯了把條凳坐下,酒葫蘆“咚”地砸在灶台上,“老子在門房都听見了——黑裙子女人,白燈籠,赤腳腳步聲。當拍鬼片呢?”
阿福的指甲掐進掌心。
他想起剛才李寶他們發白的臉色,想起窗外突然搖晃的櫻樹,喉嚨像塞了團浸了水的棉花︰“真不是編的……去年中秋夫人那事兒,您忘了?她指甲摳裂船板的血印子,現在還在倉庫的舊船板上。”
謝一刀的笑僵在臉上。
他摸向腰間的酒葫蘆,卻發現不知何時空了,便“啪”地拍在桌案上︰“那是夫人犯 癥!你個大男人也信這個?”
阿福突然抓住謝一刀的手腕。
他的手涼得像塊冰,指腹還留著剛才被火星燙出的紅痕︰“今晚我又听見那調子了。‘郎呀郎’的,從湖邊飄過來……”他的聲音越來越低,“和去年夫人尖叫前,唱的一模一樣。”
謝一刀的酒意被這股涼意激得退了三分。
他甩開阿福的手,起身走向後窗︰“老子倒要看看——”
窗欞“吱呀”一聲被推開。
月光劈頭蓋臉砸進來,鏡月湖像塊碎銀鋪就的綢緞,可綢緞中央,偏偏浮著團烏木色的陰影。
謝一刀的呼吸頓住了。
那船離岸邊不過二十丈,船尾的白燈籠被風掀起一角,昏黃的光漏出來,正好映出船舷上斑駁的水痕——和倉庫里那批被夫人嚇瘋後棄用的舊船,紋路分毫不差。
“謝、謝哥……”阿福的聲音在發抖。
謝一刀的刀疤隨著喉結滾動。
他摸向窗沿,木頭是涼的,涼得像浸透了湖水。
酒意徹底散了,他听見自己心跳聲撞在耳膜上︰“操……這船不是早沉了?”
電話鈴聲突然炸響。
阿福幾乎是撲過去接的,話筒貼在耳邊時,掌心的汗把塑料殼都洇濕了︰“吳總?”
“阿福,謝一刀在你那兒?”吳偉的聲音比平時低了八度,背景里隱約有翻書聲,“剛才監控室說,鏡月湖東南角的紅外感應觸發了。”
阿福的目光不受控制地飄向窗外。
白燈籠的光忽明忽暗,像有人在船尾輕輕搖晃︰“吳總,我和謝哥剛看見……湖中央有船。”
電話那頭沉默了三秒。
謝一刀看見阿福的後頸瞬間繃直,像被人用繩子吊起來的木偶︰“是,和去年夫人坐的那批舊船一樣……對,有白燈籠。”
“帶謝一刀去湖邊巡視。”吳偉的聲音沉下來,“把探照燈打開,所有監控對準湖面。半小時後我到。”
“啪”的掛斷聲驚得阿福手一抖。
他轉身時,謝一刀已經抄起牆角的長柄網兜,刀疤在月光下泛著冷青︰“走。”
“謝哥,要不……等吳總來?”阿福扯住他的衣袖,袖口被攥得皺成一團,“那船……那船剛才還沒人,現在……”
“現在怎麼?”謝一刀反手拽住他胳膊,網兜的竹柄磕在門框上,“你當吳總帶著保鏢能飛過來?老子倒要看看,是船鬧鬼,還是有人搞鬼。”
阿福被扯得踉蹌著往門外走。
夜風卷著櫻花瓣撲在臉上,他听見自己急促的喘息混著謝一刀的腳步聲,“啪嗒”“啪嗒”,像極了那晚他在湖邊听見的、赤腳踩濕石頭的動靜。
轉過影壁時,謝一刀突然停住了。
阿福撞在他背上,順著他的目光望過去——鏡月湖中央的烏木船不知何時轉了方向,原本背對著他們的船頭,此刻正正對著岸邊。
白燈籠的光里,船板上整整齊齊擺著雙繡花鞋。
湖風掀起船篷的一角,露出半截墨色裙裾。
謝一刀的瞳孔在月光下縮成針尖。
他盯著船舷那道熟悉的凹痕——去年夫人發瘋時用銀簪刻下的"歸"字,此刻正隨著水波輕輕搖晃。
阿福的指甲幾乎要掐進他胳膊里,他卻突然松了勁,刀疤跟著嘴角扯出個譏誚的笑︰"嚇傻了?
這破船我上個月剛給纜繩打了死結,準是被夜風吹脫了。"
阿福的後頸瞬間泄了力。
他望著船尾那盞忽明忽暗的白燈籠,喉嚨里的寒氣慢慢散成熱霧︰"真、真不是......"
"不是什麼?"謝一刀甩開他的手,彎腰脫了膠鞋,露出腳腕處猙獰的舊燙傷,"你當吳總養我們吃干飯的?
老子這就把它拖回來,省得明早客人看見說晦氣。"
話音未落,他已經"撲通"一聲扎進湖里。
湖水漫過頭頂的剎那,謝一刀听見阿福短促的尖叫,像被踩了尾巴的貓。
水冷得刺骨,他卻笑出了聲——這溫度,倒比金盛酒店那伙人灌他的冰啤酒痛快多了。
阿福趴在岸邊的青石板上,看著謝一刀的腦袋在水面上忽隱忽現。
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長,像根搖搖晃晃的蘆葦。
剛才還攥成拳頭的手慢慢松開,指腹蹭過石板縫隙里的青苔——這是他第三次見謝一刀往水里跳。
第一次是去年救落水的小客人,第二次是撈吳總掉進湖的翡翠扳指,現在第三次......他突然覺得刀疤底下的那張臉,其實比廚房里的腌菜缸還實在。
"抓住纜繩了!"謝一刀的聲音混著水聲撞過來。
阿福看見他單手攀住船舷,另一只手拽著根拇指粗的麻繩——正是上個月他親手編的棕繩,此刻在水面上繃成一道弦。
"謝哥!"阿福踉蹌著站起來,抄起腳邊的長竹竿去夠船。
船身隨著兩人的拉扯輕輕搖晃,船篷被風掀開半幅,露出底下疊得方方正正的藍布包裹。
阿福的竹竿尖剛踫到船沿,那包裹突然"骨碌"滾了下來,在水面上打了個轉,露出一角暗紅——是繡著並蒂蓮的肚兜,和去年夫人落水時穿的那身嫁妝,花色分毫不差。
阿福的竹竿"當啷"掉在地上。
他望著謝一刀濕透的後背,突然想起三年前那個雪夜。
那時謝一刀還不是山莊的護院,而是金盛酒店後巷的醉漢,刀疤上凝著血痂,被三個穿西裝的男人用鐵棍砸得滿地打滾。
是他蹲在牆根,看著謝一刀吐著血沫子笑︰"老子記著你們老大左眼皮上那顆痣......"
後來金盛酒店突然換了總經理,原任的周胖子帶著全家去了國外,據說是卷款跑路。
新上任的甦經理總愛提他姐甦麗,說她嫁了個大老板,陪嫁里有串翡翠念珠——阿福在吳偉書房見過那串念珠,玻璃種的水頭,和謝一刀藏在枕頭底下的半塊碎玉,紋路能嚴絲合縫拼起來。
"發什麼呆!"謝一刀的吼聲打斷回憶。
阿福這才發現船已經被拖到離岸邊五尺的地方,謝一刀的胳膊上有道血痕,正往外滲著淡紅的水。
他趕緊俯下身,抓住謝一刀遞過來的纜繩,兩人合力把船往岸上拉。
船底擦過湖底碎石的聲音像極了指甲刮玻璃。
阿福喘著粗氣抬頭,正撞進謝一刀滴著水的眼楮。
刀疤在月光下泛著青,卻比剛才柔和了些︰"怕什麼?
不就是條破船。"
"謝哥......"阿福抹了把臉上的水,喉嚨發緊,"廚房還剩半壇桂花釀,等吳總來了......"
"等吳總來了再說。"謝一刀甩了甩頭發上的水,彎腰去系膠鞋。
他的手在抖,卻還是把纜繩牢牢拴在岸邊的石樁上,"先把船里的東西清了,省得招蟲子。"
船篷被完全掀開的剎那,阿福听見謝一刀倒抽了口涼氣。
船板正中央,整整齊齊擺著雙繡花鞋——和剛才在船頭看到的那雙全然不同,鞋面繡的是並蒂蓮,鞋尖沾著星點暗紅,像剛從血里撈出來的。
夜風突然轉了方向。
阿福望著謝一刀繃緊的後背,突然覺得剛才的輕松像層薄冰,隨時會裂開個黑洞。
他摸了摸懷里的手機,吳偉說半小時到,現在已經過了二十分鐘。
"謝哥......"他的聲音輕得像片櫻花瓣,"要不等吳總來再......"
"怕個屁。"謝一刀抄起長柄網兜,刀尖似的目光掃過船里每寸地方,"老子倒要看看,這破船還能翻出什麼花樣。"
阿福沒說話。
他望著謝一刀彎腰翻找的背影,突然想起去年夫人出事那晚。
也是這樣的月光,也是這樣的船,夫人當時抓著船幫喊︰"他回來了,他帶著並蒂蓮回來了......"後來人們在船底找到半塊碎玉,和謝一刀枕頭下的那塊,拼起來正好是對"同心"佩。
湖風掀起謝一刀的衣角。
阿福摸了摸兜里的鑰匙串——酒窖的鑰匙還在,可他突然覺得,比起酒窖里的陳釀,更該鎖起來的,是今晚這船里的秘密。
"找到了!"謝一刀的聲音驚飛了岸邊的夜鷺。
他舉起個銅鎖,鎖孔里塞著截紅繩,"這破船被人從里面鎖了。"
阿福的心跳聲蓋過了夜鷺的撲稜聲。
他望著謝一刀手里的銅鎖,突然想起金盛酒店周胖子失蹤前,有人看見個穿墨色旗袍的女人進了他辦公室。
那女人腕子上的翡翠念珠,和吳偉書房的那串,水頭一模一樣。
謝一刀把銅鎖塞進阿福手里。
他的手還帶著湖水的涼意︰"收好了,等吳總來交差。"
阿福低頭應著,手指卻不受控制地摩挲鎖身。
鎖底刻著極小的"甦"字,和甦經理名片上的姓氏,筆畫分毫不差。
遠處傳來汽車鳴笛。
阿福抬頭,看見吳偉的奔馳燈劃破夜色,像把銀色的刀劈開黑暗。
他又低頭看了眼銅鎖,突然覺得今晚的月亮特別亮,亮得能照見所有藏在陰影里的秘密。
謝一刀拍了拍他肩膀︰"走,去門房換身干衣服。
你那身濕噠噠的,回頭該發燒了。"
阿福跟著他往門房走,鞋跟碾過地上的櫻花瓣。
他摸了摸懷里的銅鎖,突然開口︰"謝哥,等事兒了......我請你喝桂花釀。"
謝一刀的腳步頓了頓。
刀疤在路燈下忽明忽暗,他沒回頭,只說︰"成。"
兩人的影子疊在一起,被路燈拉得老長。
遠處,鏡月湖的水還在輕輕搖晃,像誰在低聲哼著那首"郎呀郎"的調子,若有若無,飄進夜色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