邁巴赫碾過碼頭的碎石子路時,甦鵬正踮著腳往路口張望。
他穿了身洗得發白的藍工裝,後頸被海風吹得泛紅,見那輛銀灰色轎車拐進來,喉結猛滾兩下,快步迎上去。
吳偉推開車門,咸濕的海風卷著魚腥味灌進來。
他捏著西裝袖口下車,目光掃過甦鵬發皺的衣領︰“貨輪幾點到的?”
“六點整。”甦鵬掏出手機劃拉,指尖發顫,“卸貨單我讓小陳拍了照,您看——”
“酒店呢?”吳偉打斷他,皮鞋尖碾碎腳邊半塊貝殼,“上個月說流水跌,這個月更慘?”
甦鵬額頭的汗珠子掉得更快了︰“吳總,旅游局突然查消防,停了三天業……”
“消防?”吳偉笑了,那笑像刀鋒刮過玻璃,“上個月你說暴雨沖了沙灘,這個月消防,下個月是不是要怪海龍王掀了屋頂?”他扯松領帶,露出鎖骨處暗紅的朱砂痣,“阿福呢?不是讓他盯著山莊采購?”
“阿福哥在島上。”甦鵬縮著脖子,“昨天他說要檢查客房床墊,怕貴賓住著不舒服……”
“舒服?”吳偉突然提高聲音,驚得海鷗撲稜稜飛過頭頂,“貴賓要的是規矩!上個月劉老板的女兒在泳池摔了,今天李教授的茶里漂根頭發——”他猛地攥住甦鵬手腕,指節發白,“你當這是慈善堂?客人花的每分錢,都得連本帶利賺回來!”
甦鵬疼得眼眶發紅,卻不敢抽手︰“是是,我這就給阿福打電話——”
“不用。”吳偉松開手,整理袖扣的動作慢下來,“讓老王頭把那輛絡腮胡的廚子和三個穿藍布衫的女子送過去。”他抬下巴指了指不遠處的平板車,“謝一刀跟著,別讓她們踫碼頭的貨。”
“謝哥?”甦鵬偷瞄站在陰影里的保鏢。
那男人穿件黑夾克,刀疤從左耳貫到下頜,此刻正垂著眼擦指甲刀,像根本沒听見。
“怕什麼?”吳偉扯了扯嘴角,“謝一刀跟我十年,比你親兒子還靠譜。”他轉身走向碼頭深處,皮鞋踩在木板上發出空洞的響,“半小時後,我要看到船離岸。”
甦鵬抹了把汗,小跑著去安排。
謝一刀收起指甲刀,跟在吳偉身後兩步遠的位置,影子被陽光拉得老長,像把隨時要出鞘的刀。
林肯車早等在碼頭邊。
趙婉兒趴在車窗上看海,發梢沾了點海風的咸,轉頭對李寶笑︰“你看那浪,像不像撒了把碎鑽石?”
李寶低頭調相機參數,余光瞥見她耳後新點的朱砂痣︰“小心別掉海里,吳總這船可不像他說的‘穩當’。”
“怎麼不穩當?”吳偉的聲音從車外傳來。
他不知何時換了身亞麻白襯衫,手里拎著根竹篙,“這是景區管理用的小木船,老船匠親手箍的,比游艇有味道。”
趙婉兒眼楮亮起來︰“我們要坐這個?”
“當然。”吳偉伸手扶她下車,指尖在她手腕上頓了頓,“游艇吵,木船慢,正好看島上的野櫻。”他轉身對錢一多和施麗婭笑,“兩位不介意吧?”
錢一多抱著保溫桶探頭︰“雞湯可別晃灑了,我媳婦熬了半夜——”
“放心。”吳偉把竹篙往船舷一撐,木船穩穩滑出半尺,“我劃了二十年,比司機還穩當。”
李寶最後上船。
他踩上木舷時,船身輕晃,瞥見吳偉握竹篙的手——虎口有層老繭,指節處有道月牙形疤痕,像是被利器割的。
木船離了碼頭,海風掀起吳偉的衣角。
他劃得很慢,竹篙入水時帶起細小的漩渦,陽光透過雲層漏下來,在他臉上投下明暗不定的影子。
趙婉兒蹲在船頭,伸手接浪花,水珠濺在她腕間銀鐲上,叮鈴作響。
“這島叫什麼?”她扭頭問。
“沒名字。”吳偉的竹篙點在水下暗礁上,船身微微一震,“我買的時候,漁民叫它‘野櫻島’,說春天櫻花開滿坡,像落了層粉雲。”他盯著她發頂,聲音低了些,“你上次說想看櫻花,我讓人把後山的荊棘全砍了。”
李寶握相機的手緊了緊。
他想起三天前在古董店,趙婉兒翻著《唐代仕女圖》感嘆“要是能在櫻樹下喝茶就好了”,當時吳偉坐在角落,茶杯里的茶涼了都沒動。
船行半小時,小島的輪廓漸漸清晰。
岸邊立著個穿藏青制服的老頭,看見木船便揮起白毛巾——是阿福。
吳偉收了竹篙,船底擦著鵝卵石輕響。
阿福彎腰搭手,先扶趙婉兒上岸,又去接錢一多的保溫桶︰“吳總,客房都換了新棉絮,客廳的老榆木桌擦了三遍,夫人的……”
“夫人的東西別動。”吳偉打斷他,白襯衫被汗浸透,貼在後背,“賬房的鑰匙呢?”
阿福從懷里摸出銅鑰匙,鑰匙鏈上掛著枚褪色的平安扣︰“在您書房抽屜,我今早剛擦過——”
“去客廳。”吳偉扯了扯領口,“帶貴賓們喝茶。李寶先生愛喝普洱,趙小姐要加奶的咖啡,錢先生……”他掃了眼保溫桶,“雞湯用砂鍋溫著,別腥了屋子。”
阿福點頭如搗蒜,轉身時瞥見吳偉袖口露出的暗紅色手繩——和張遠山腕上那根,紋路竟一模一樣。
“李寶先生請。”阿福彎腰做了個請的手勢,“客廳在櫻樹後面,您看那棵老櫻樹,樹洞里還藏著康熙年間的酒壇呢。”
趙婉兒蹦跳著跟上,發梢掃過櫻樹枝椏,幾片早開的櫻瓣落進她發間。
李寶正要抬腳,眼角余光瞥見謝一刀帶著四個身影從碼頭方向過來——絡腮胡廚子扛著鐵鍋,三個藍布衫女子垂著頭,發間插著同樣的素色絹花。
“李寶哥!”趙婉兒在前面喊,“你看這棵櫻樹,樹皮上有字!”
李寶收回視線,跟著走過去。
阿福已推開雕花木門,客廳里飄著新曬的棉絮香。
小桃端著銀盤從側門進來,盤里擺著咖啡杯,杯壁上凝著細小的水珠。
她抬頭時,李寶看見她耳後有塊青紫色的淤痕,像被指甲掐的。
“請坐。”阿福拉過雕花太師椅,“咖啡稍等,我讓小桃去拿方糖——”
“不用。”趙婉兒接過咖啡杯,“不加糖也甜。”她湊近杯口聞了聞,忽然皺起眉頭,“怎麼有股……蜂蜜味?”
李寶端起自己的普洱。
熱氣騰起時,他看見窗外謝一刀的影子閃過,刀疤在陽光下泛著冷光。
遠處傳來海浪拍岸的聲響,混著櫻花瓣落地的輕響,像誰在耳邊,輕輕嘆了口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