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醫院的霓虹燈在暮色里泛著冷白,徐名達的藍布衫被晚風掀起一角,露出內衣口袋里硬邦邦的銀行卡。
他站在門診樓前,望著二樓最東頭亮著燈的窗戶,喉結上下滾動三次——那是徐至風的辦公室,此刻正像一只睜著的眼楮,把他的影子釘在水泥地上。
消毒水的氣味順著門縫鑽出來時,徐名達正抬手敲第三下門。
門開的瞬間,他後頸的汗毛根根豎起——徐至風穿著白大褂,左胸口袋別著听診器,眉峰微挑,眼里還帶著方才看病歷的專注︰“名達叔?您不是說明天來拿降壓藥?”
“叔、叔心口悶得慌。”徐名達踉蹌半步,手按在胸口,指甲深深掐進肉里。
他瞥見徐至風身後的辦公桌,病歷本攤開著,旁邊壓著半盒拆開的“苯磺酸氨氯地平片”——正是他前幾天提過的降壓藥。
徐至風立刻側身讓他進去︰“快坐。我給您量個血壓。”他轉身去拿血壓計,白大褂下擺掃過椅子背。
徐名達盯著那抹白,忽然想起三個月前張 被撞時,她懷里掉出來的備課本,封皮也是這種泛舊的白。
“160/105。”血壓計的氣囊“嘶”地放氣,徐至風皺起眉,“叔,您這血壓又高了。藥沒按時吃?”
徐名達的手指絞著藍布衫下擺,布紋在掌心勒出紅痕︰“至風啊,叔今天來,除了拿藥……”他忽然撲通坐直,渾濁的眼珠里浮起水光,“叔想跟你借兩萬塊。”
“借錢?”徐至風的手頓在藥盒上,“您家里出什麼事了?嬸子的腿?還是小輝的學費?”
“小輝在縣城上職校,學費剛交過。”徐名達低頭盯著自己的鞋尖,那是雙洗得發白的黑布鞋,鞋幫沾著泥點,“是、是你勝達伯的事。他欠了賭債,人家堵在門口要砍人……”
“勝達伯?”徐至風的聲音陡然冷了,“半年前他偷賣村東頭的老槐樹,我幫他賠了三千;上個月他說要包魚塘,我又借了五千——名達叔,不是我不幫,我剛交了房貸,工資卡上只剩八千塊,還要留著給我媽復查糖尿病……”
“八千也行!”徐名達突然抓住他的手腕,指甲幾乎掐進皮膚里,“至風,你是叔看著長大的,小時候你發燒40度,是叔背你走二十里山路去縣醫院……”
徐至風抽回手,後退半步撞在辦公桌沿。
他看見徐名達眼眶發紅,嘴角卻不自然地抽搐——這讓他想起上周在急診科,有個酒瘋子裝可憐騙止痛藥時的表情。
“名達叔,不是我心硬。”他壓著嗓子,“您最近總說勝達伯的事,可我上次去倉庫找他,門鎖著,院里連個人影都沒有。”
徐名達的瞳孔猛地收縮。
倉庫?
他想起男人手機里的視頻,徐至風舉著強光手電,光束掃過堆在牆角的碎瓷片,暗紅血漬在光斑里格外刺眼。
“你、你去倉庫做什麼?”他聲音發顫。
“查藥。”徐至風從抽屜里抽出一沓單據拍在桌上,紙角蹭過徐名達手背,“三個月前有批中藥被調包,里面摻了朱砂。我查物流記錄,發現那批貨是用勝達伯的貨車運的——”他突然住了嘴,因為徐名達的臉白得像張紙,額角的汗順著皺紋往下淌,把藍布衫的領口都浸透了。
走廊里傳來護士推車的聲音,金屬托盤踫撞的脆響讓徐名達打了個激靈。
他猛地抓住徐至風的白大褂袖子︰“至風,叔求你別查了!你不是想當副院長?王似道那小子最近總往院長辦公室跑,听說他舅舅是縣衛生局的……”
徐至風的呼吸陡然急促。
王似道是內科副主任,上個月才因為誤診被患者家屬鬧到衛生局——可他確實听見護士長說,院長這兩天總翻副院長競聘的材料。
“您什麼意思?”他攥緊白大褂下擺,指節泛白。
“叔是為你好。”徐名達的手慢慢松開,聲音突然軟下來,“你要是再揪著中藥的事不放……萬一有人說你公報私仇,說你為了上位故意抹黑同事……”他抹了把臉,“走,去你宿舍喝兩盅。叔帶了瓶老燒,邊喝邊跟你說。”
徐至風盯著他泛青的下眼瞼。
這個總在村頭曬暖的老叔,此刻像條被踩了尾巴的蛇,又蔫又躁。
他想起張 出事那晚,徐名達蹲在派出所門口哭,也是這副混著恐懼和討好的模樣。
“行。”他抓起桌上的藥盒,“喝完我給您拿降壓藥。”
宿舍在醫院後院,門簾上沾著霉斑,桌上擺著半袋沒吃完的掛面。
徐至風翻出兩個缺了口的瓷杯,徐名達已經把酒倒上了,琥珀色的酒液在杯里晃,散著濃烈的高粱味。
“至風啊,你說這古墓里的東西,怎麼就那麼招人惦記?”徐名達突然說,端杯的手穩得反常。
徐至風剛喝到嘴邊的酒差點嗆著。
上個月他陪文物局的人去村東頭小山坡做勘探,說那里可能有唐代墓葬,這事他只跟護士長提過。
“您听誰說的?”他盯著徐名達。
“叔昨天去後山打豬草。”徐名達夾起一筷子腌蘿卜,咬得咯 響,“看見兩個年輕人,背著登山包,手里還拿著洛陽鏟。”他突然笑了,眼角的皺紋里爬滿陰翳,“你說,要是有人在古墓里動了什麼手腳……比如埋點不該埋的東西……”
徐至風的後頸起了層雞皮疙瘩。
他想起張 舊居後院枯死的牡丹,花根爛成黑泥,土里摻著細碎的朱砂顆粒——和中藥房被調包的那批,顏色一模一樣。
“名達叔,您到底想說什麼?”他的聲音發緊。
徐名達放下酒杯。
窗外的月光透過破窗紙,在他臉上割出一道銀邊。
他盯著徐至風的眼楮,一字一頓︰“二十年前,你爺爺在乾陵邊上當護陵員。他臨死前跟你爸說,有半張圖藏在……”
“叮——”
徐名達的手機突然在褲袋里震動。
他摸出手機,屏幕亮起的瞬間,徐至風瞥見鎖屏壁紙——是朵黑紅的牡丹,花瓣上凝著水珠,像血。
徐名達的喉結動了動,突然把剩下的酒一飲而盡︰“故事得一字千金才說得。至風,你明天跟我去後山,我指給你看那倆年輕人的腳印……”
他起身時,藍布衫口袋里掉出張紙片。
徐至風彎腰撿起,是半張泛黃的文物清單,邊緣有暗紅的痕跡,像血漬。
“那是……”徐名達撲過來要搶,卻被徐至風躲開。
清單上的字他認識,是爺爺的筆跡︰“乾陵地宮東耳室,石函藏……”
“ 當——”
後院的鐵門被風撞開,發出刺耳的響聲。
徐名達的臉在陰影里忽明忽暗,他盯著徐至風手里的清單,突然笑了︰“至風啊,你說這古墓里,除了寶貝,還能藏什麼?”
月光漫過窗欞,照在徐至風攥緊清單的手上。
遠處小山坡的輪廓在夜色里起伏,像座倒扣的棺材。
山腳下,兩個背著登山包的年輕人正踩著荒草往上爬,其中一個打亮手電,光束掃過塊半截埋在土里的石碑——隱約能看見“袁”字的殘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