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風卷著碎紙撲進靈堂時,李寶後頸的寒毛根根豎起。
範正平的指甲幾乎要摳進供桌木料里,他瞪圓的眼楮里映著兩團幽綠,像兩盞浸在墨汁里的鬼火。
那團幽綠正順著門檻緩緩爬進來,在青磚上拖出兩道濕漉漉的痕跡,混著碎紙發出黏膩的聲響。
"那是......那是陰河的水。"張遠山的銅錢串突然"當啷"落地。
老道士踉蹌著後退半步,枯瘦的手指死死攥住李寶的手腕,"範老頭被勾魂風卷走了!"
話音未落,範正平突然發出一聲短促的尖叫。
他整個人像被無形的手拎起,雙腳在離地三寸的位置亂蹬,身上的壽衣獵獵作響。
李寶下意識去抓他的胳膊,指尖卻觸到一層冰渣似的冷霧,轉瞬便穿了過去。
靈堂里的蠟燭"噗"地熄滅,黑暗中只听見範正平的聲音越來越遠︰"小友!
小友救我——"
等李寶再能視物時,眼前的場景已天翻地覆。
他站在一條泛著黑浪的河邊,對岸立著青灰色的城門,門檐上的吞脊獸張著血盆大口。
範正平正被兩個青面獠牙的鬼差架著,其中一個扛著鐵叉的牛頭吼道︰"報上名來!"
"範正平。"範正平抖得像片落葉。
"範正平?"另一個馬面模樣的鬼差翻著手里的生死簿,突然瞪圓了眼楮,"不對啊牛頭,生死簿上今日該勾的範正平是城西賭坊的,這老頭家住東頭菜窖巷——"
話音未落,河面上突然蕩開一圈漣漪。
白無常踏著水浮上來,腰間銀鏈輕響︰"馬面,怎麼回事?"
"白爺!"馬面把生死簿遞過去,"您看這名字,兩個範正平同庚同月同日,時辰差了一盞茶。
黑爺今早去東頭菜窖巷勾人,我這頭收的卻是城西賭坊的。"
"胡鬧!"白無常的白靴重重踏在岸邊,他轉頭看向牛頭架著的範正平,"這老頭身上有陽間香火氣,是被誤勾的。
那城西賭坊的呢?"
"在這兒!"
黑無常從河底冒出來,鎖鏈上還滴著黑水。
他身後跟著個穿靛青短打的男人,臉上帶著慣常的痞笑,正是範正平描述里"陽壽未盡"的模樣。
黑無常的臉本來就黑,此刻更沉得能滴出水︰"我去菜窖巷時,這老頭正跪在孫子床前喂藥,我瞧著不像惡人,可生死簿上寫得清楚......"
"清楚個屁!"白無常甩了甩銀鏈,"你當生死簿是兒戲?
時辰錯一盞茶,魂兒就錯了道!"
牛頭馬面縮著脖子退到一邊。
被黑無常押著的靛青男人突然笑出聲︰"幾位爺,要不咱去孽鏡台照照?
我倒要看看,誰該下油鍋誰該投人胎。"
白無常的瞳孔微微收縮。
孽鏡台是陰司最狠的判魂器,照出的魂魄善惡連閻王都改不得。
他看了眼渾身發抖的範正平,又看了眼吊兒郎當的靛青男人,咬咬牙︰"走!"
孽鏡台立在鬼門關內第三道回廊。
青銅鏡面蒙著層灰霧,牛頭剛用鐵叉敲了敲台基,鏡面突然泛起金光。
範正平被推到鏡前時,灰霧"唰"地散開,映出個彎腰給小孫子系鞋帶的老頭,身後飄著團淡紫色的功德光。
"善魂,可投東郡富戶。"鏡面傳來嗡鳴。
靛青男人被推上前時,灰霧里浮起的畫面讓牛頭馬面都倒抽冷氣——賭坊里他掐著老母親的脖子搶棺材本,巷子里把要債的乞丐推進冰窟,最後在破廟對著土地公像撒尿。
鏡面突然迸出火星,炸出一行血字︰"十惡不赦,下十八層油鍋!"
"完了。"黑無常的鎖鏈" 當"落地,"我把善魂當惡魂勾了,把惡魂當善魂放了......"
白無常的白帽子歪到一邊。
他扯了扯發皺的官服,聲音發啞︰"得把誤勾的善魂送回陽間。
可這流程......"
"送!"範正平突然撲到鏡前,"我孫子明天生日,我答應給他蒸棗花饃的......"
白無常閉了閉眼。
他解下腰間的招魂鈴,對黑無常道︰"你守著惡魂去油鍋報道,我帶善魂回陽間。
要是被判官發現......"
"管他呢。"黑無常抄起鎖鏈套住靛青男人的脖子,"總不能讓好人替惡人受罪。"
話音剛落,孽鏡台突然爆發出刺目的金光。
那光比陽間正午的日頭還亮,照得鬼門關的青磚都泛出暖黃。
白無常抬手遮眼,就見金光里隱約有個輪廓——像是個人騎著什麼怪獸,周身纏著淡金色的霧氣,連陰間的陰煞都近不得身。
"白爺!"範正平突然抓住他的袖子,"我看見我家院子了!
棗花饃的面發好了,小孫子在院里跑......"
白無常低頭,就見範正平的魂魄正在變淡。
他咬咬牙,把招魂鈴塞進範正平手里︰"攥緊了,听見雞叫就睜眼。"
金光越來越盛,連鬼門關的吞脊獸都發出不安的嘶吼。
白無常倒退兩步,看著範正平的身影消失在金光里,又抬頭望向那團模糊的輪廓。
他突然想起百年前在忘川邊見過的老和尚,也是這樣周身金光,騎著頭似鹿非鹿的怪獸......
"白爺!"馬面的叫聲打斷他的思緒,"判官的令牌到了!"
白無常猛地轉身。
鬼門關外飄來片墨色雲頭,雲頭上立著個持令牌的陰差。
他摸了摸歪掉的白帽子,把招魂鈴重新別回腰間,嘴角卻忍不住翹了翹——管他什麼判官問責,至少今天,他白無常沒讓善魂受冤。
而那團金光里的輪廓,正緩緩朝著孽鏡台的方向逼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