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半夜的霧裹著潮氣滲進窗紙,張遠山的煙袋桿早滅了,火星子在床頭積成一小堆灰。
女孩的笑聲又響起來,這次不是隔著窗,倒像直接鑽進了耳朵里,甜津津的,帶著股子黏膩的濕意。
他喉嚨發緊,摸了摸枕頭下的木劍——出門時師傅塞的,說山里頭潮氣重,鎮得住邪祟。
"爺爺,手手。"那聲音忽然近了,像是蹲在床邊。
張遠山睫毛顫了顫,分明閉著眼,卻看見一片模模糊糊的紅。
是那女孩的裙子?
他想起前半夜院角老槐樹下的影子,後頸的汗毛根根豎起來。
"錢一多?"他啞著嗓子喊了一聲。
隔壁的呼嚕聲頓了頓,又接著響起來,像破風箱。
張遠山咬了咬舌尖,疼得清醒些——道士最怕心亂,心亂則神散,神散則鬼侵。
可那笑聲還在繞,繞得他太陽穴突突跳,恍惚間竟覺得有冰涼的手指踫了踫他手腕。
"走呀。"女孩的聲音里帶了點催促,尾音輕輕一勾。
張遠山鬼使神差掀開被子,鞋都沒穿就摸黑開了門。
霧濃得像化不開的漿糊,幾步外的老槐樹只剩團黑影,可他偏生看得見前面有個小紅點,一蹦一跳往村外去。
他跟著那紅點走,腳底的青石板不知什麼時候變成了泥地,沾了兩腳濕。
山風卷著松濤灌進領口,張遠山這才驚覺自己不知何時出了村,正往深山里鑽。
小紅點停在塊半人高的石頭前,石頭上有道裂縫,像被雷劈開過,露出里面青幽幽的光。
"進來呀。"女孩的聲音從裂縫里飄出來,這回帶了哭腔,"姐姐冷,姐姐怕......"
張遠山的木劍突然在懷里發燙,燙得他胸口發疼。
這是警兆!
他猛地頓住腳,可兩條腿像不是自己的,仍在往前挪。
等他反應過來時,已經站在裂縫前,涼意裹著腐葉味撲面而來——哪是什麼石頭縫,分明是口老井的井沿,青苔在月光下泛著慘綠。
"噗通"一聲。
張遠山栽進井里,冷水瞬間灌進鼻腔。
他掙扎著撲騰,可井水像有手似的,拽著他往深處拖。
頭頂的井口縮成個小亮點,他模模糊糊看見水面上有團紅影,女孩的臉浮在波紋里,眼楮黑得像兩個洞,嘴角咧到耳根︰"爺爺陪我玩呀......"
"滾!"張遠山咬破舌尖,腥甜漫開,手忙腳亂去摸懷里的符紙。
可符紙早被水浸透了,黏成一團。
那紅影貼上來,濕噠噠的頭發纏上他脖子,指甲掐進他手腕——不是人的指甲,是尖硬的,像鳥喙。
"天地玄宗,萬卽贏t ....."他拼了命念落幡咒,聲音被水泡得含混。
那紅影突然抖了抖,指甲松了些。
張遠山趁機抓住它的手腕——不對,那手腕細得像根蘆葦,皮膚冷得像冰,還往下淌著黑褐色的水,是血?
"急急如律令!"他吼出最後一句,胸口的木劍突然迸出金光。
紅影尖叫起來,聲音像刮玻璃,瞬間碎成千萬點磷火,融進水里。
井水猛地一震,把他往上一推,張遠山嗆著水撞在井壁上,眼前一黑。
"老張!老張!"
張遠山猛地驚醒,額頭抵著冰涼的土牆。
錢一多舉著油燈站在床前,燈芯跳得厲害,把他的臉照得忽明忽暗。
窗外的霧散了些,月光漏進來,照見張遠山後背的汗把床單浸出個深色的人形。
"你喊得跟要見閻王似的。"錢一多遞過茶缸,手直抖,"我在隔壁都嚇醒了,踹門進來時你正掐自己脖子呢。"
張遠山接過茶缸,水沒喝進多少,倒灑了半胸口。
他摸了摸手腕,那里有五道青紫色的印子,像被誰抓過——可剛才明明是夢,對吧?
"許是白日里見著那瘋子,心里擱了事。"錢一多坐回椅子上,油燈在他身後投下大團影子,"余平後半夜才回來,說那瘋子在河邊轉了半宿,現在睡下了。"
張遠山沒接話,盯著自己腕上的印子發怔。
茶缸里的水晃出漣漪,他忽然想起井里那紅影的眼淚——不,那不是眼淚,是血,一滴一滴落進水里,泡開像朵牡丹。
第二天天剛亮,余平就來敲門。
他眼下青黑,襯衫領口還沾著草屑,顯然沒睡踏實︰"道長,我叔家就在村東頭,咱這就去?"
錢一多幫張遠山背著布包,三人踩著露水往村東走。
余平叔家的房子比余家舊些,灰磚牆上爬滿了野葡萄藤,門環上結著蛛網。
推開門時,門檻發出吱呀一聲,像老骨頭在響。
正屋里坐著個五十來歲的男人,頭發亂得像鳥窩,正盯著牆角的破碗發呆。
碗里盛著半碗冷粥,蒼蠅在上面打轉。
他听見動靜,突然抬起頭,眼神直勾勾的,像兩口枯井︰"紅紅,別鬧......"
"叔,這是張道長。"余平扯了扯他袖子,聲音發顫。
男人猛地縮成一團,往牆角躲,膝蓋撞翻了破碗。
粥灑在地上,混著灰塵,倒真像朵開敗的牡丹。
張遠山蹲下來,看見磚縫里嵌著片紅布,邊角磨得毛了,像是從小孩衣服上撕下來的。
"您叔這情況......"張遠山摸出煙袋桿點上,火星照亮男人發抖的肩膀,"多久了?"
余平喉結動了動,掃了眼門口︰"三年前......他在縣里磚廠當會計,跟副廠長鬧了點矛盾,後來......"他突然住了嘴,彎腰去撿地上的碗,"先不說這個,道長您看我叔這......"
張遠山沒答話,目光落在神龕上。
神龕里供著個褪色的泥娃娃,紅肚兜上沾著黑漬——是血?
風從破門縫里鑽進來,吹得神龕上的香灰簌簌往下落,正落在泥娃娃的笑臉上,像在給它抹灰眼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