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遠山的煙袋桿在掌心轉得更快了,銅煙嘴擦過指節發出細碎的響。
余順華的小兒子拽著他的道袍下擺哭,他蹲下身,粗糙的指腹抹掉孩子臉上的淚︰"別怕,爺爺這就給你奶奶治病。"
余順華喉結滾動兩下,褲腿沾著魚池的泥,"撲通"跪在青石板上︰"道長,我家老的小的這半年淨遭罪——媳婦尿血,小兒子總說看見紅影子,連魚池里的魚都翻著白肚皮往上浮......您就直說,是不是那座土墳在作怪?"
張遠山彎腰把人扶起來,道袍袖口掃過余順華發抖的手背︰"你媳婦得的是尿毒,尿是血的根,血是氣的海。"他抬手指向西北方的土墳,"那墳里埋的是你爹吧?
棺材板早讓雨水泡爛了,尸骨漂在泥水里,怨氣順著地脈往你家宅子里鑽。"
余順華的臉"唰"地白了,後槽牙咬得咯咯響︰"我爹走的時候我在外地打工,是平子他叔幫忙埋的......"他突然抓住張遠山的手腕,指甲幾乎掐進肉里,"道長,能解不?"
"解得了。"張遠山抽回手,從懷里摸出半塊龜甲,在掌心搓了搓,"今晚亥時三刻,把那墳挖開。"
余平帶著三個後生扛著鐵鍬趕來時,夕陽正往山後沉,把土墳染成暗紅色。
張遠山蹲在墳前,用煙袋桿在地上畫了個圈︰"從這兒下鍬,慢著點。"
第一鍬下去就見了水。
黑 的泥漿順著鐵鍬縫往外冒,帶著股爛魚肚子的腥氣。
後生小柱干嘔兩聲,鐵鍬當啷掉在地上︰"這......這墳里咋全是水?"
余平抹了把臉上的汗,咬著牙又鏟了一鍬。
泥漿翻涌的剎那,半截白骨" "地磕在鐵鍬上——是根腿骨,上面爬滿暗紅色的鱔魚,有拇指粗,被驚動後"嗖"地竄進泥里,尾巴拍得泥漿四濺。
"別慌。"張遠山從道袍里摸出一把桃木釘,"把尸骨全起出來,鱔魚一條都不能留。"他蹲下身,用黃紙裹住那截腿骨,"這些鱔魚吃了尸氣,比毒蛇還毒。"
余順華盯著泥水里翻涌的鱔魚,額角的青筋跳得厲害︰"道長,我媳婦的病......"
"等尸骨重新用朱砂裹了,埋到陽坡去,怨氣散了,你媳婦的尿毒自然能緩。"張遠山把黃紙包的尸骨遞給余平,"魚池里的水抽干,撒三斤生石灰,過七日再放水,魚就活了。"
挖墳挖到後半夜。
當最後一塊帶著腐肉的脊椎骨被起出來時,余平的後背全被冷汗浸透了,鐵鍬柄上印著深深的指痕。
張遠山點燃一把艾草,煙順著風往墳坑里鑽,那些沒來得及逃走的鱔魚"滋滋"蜷成黑團,散發出焦臭的腥氣。
余順華蹲在旁邊,盯著重新裝殮的骨甕,突然"噗通"磕了個頭︰"道長,我給您磕響頭!"
"起來。"張遠山彎腰把人拽起來,"明早讓你媳婦喝半盞朱砂水,連喝三日。"他掃過後生們發白的臉,"都累了,去屋里喝口熱湯。"
余順華家的堂屋飄著雞湯香。
張遠山捧著粗瓷碗喝了兩口,突然听見院外傳來"嘩啦啦"的響動。
錢一多剛夾起的雞腿"啪"地掉在桌上——院門口站著個年輕人,渾身濕透,頭發黏在臉上,正對著門框上的照妖鏡咧嘴笑,牙齦上還沾著草屑。
"瘋子!"余平猛地站起來,椅子在地上拖出刺耳的響,"我堂弟!"
那年輕人突然蹦起來,指甲摳著門框往上爬,喉嚨里發出"咯咯"的怪笑︰"紅影子!
紅影子要抓我!"他突然扭頭,渾濁的眼楮直勾勾盯著張遠山,"道長,紅影子在你背後!"
余平沖過去要拉人,被他反手一推撞在牆上。
余平父親顫巍巍扶著門框,老淚縱橫︰"這娃前兒去河邊摸魚,回來就不對勁......道長,您看看,是不是撞邪了?"
張遠山放下碗,指節叩了叩桌子︰"明早辰時,我去他屋里看看。"
瘋子突然安靜下來,歪著頭盯著張遠山的道袍,輕聲說︰"姐姐在喊我......"他轉身往院外跑,濕淋淋的腳印在青石板上連成串,像一串暗紅的血珠。
余平追出去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堂屋里只剩柴火 啪的響。
張遠山揉了揉發漲的太陽穴,突然聞到一縷若有若無的香氣——不是艾草,不是雞湯,像是某種帶著甜味的花香。
他抬頭看向窗外,月亮被烏雲遮住了半邊,院角的老槐樹在風里搖晃,枝椏間好像有個穿紅裙子的影子一閃而過。
"老張?"錢一多捅了捅他的胳膊,"困了吧?
我帶你去西屋歇著。"
張遠山應了一聲,跟著錢一多往外走。
路過堂屋八仙桌時,他瞥見瘋子剛才站過的地方,青石板上有個淺淺的水痕,形狀像朵半開的牡丹。
後半夜起了霧。
張遠山裹著被子翻來覆去睡不著,迷迷糊糊間听見有女孩的笑聲從窗外飄進來,像銀鈴似的,一下一下撞著他的耳膜。
他掀開被子坐起來,窗紙上映著個模糊的影子,正歪著頭沖他笑。
"誰?"他抓過床頭的煙袋桿,剛要喊人,那笑聲突然變了調子,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帶著點哭腔︰"爺爺,帶我回家......"
張遠山踩著鞋往門口走,手剛搭上門閂,突然听見錢一多在隔壁打呼嚕的聲音。
他頓了頓,摸出懷里的黃紙符貼在門上,轉身躺回床上。
可那笑聲還在耳邊繞,像根細針似的扎著太陽穴。
他閉著眼楮數羊,數到第三百二十七只時,迷迷糊糊看見個穿紅裙的小女孩站在床前,發梢滴著水,正伸著濕漉漉的手,要摸他的臉。
"爺爺......"
張遠山猛地睜開眼,冷汗浸透了後背。
窗外的霧更濃了,月光像團揉皺的白紙,糊在窗紙上。
他摸出煙袋桿點上,火星在黑暗里明滅,映得牆角的影子晃了晃——好像有個紅影子,正貼著牆根,慢慢往門口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