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遠山的鞋跟剛碾過一片帶露的草葉,突然頓住腳步。
小宋差點撞上去,抬頭見他盯著山凹方向——晨霧不知何時又濃了,像塊浸了水的灰布,把剛才余平消失的林子捂得嚴嚴實實。
"得追。"張遠山從褲袋里摸出那只小陶瓶,指腹蹭過瓶身的粗陶紋路,"那娃子被纏得緊,再拖半時辰,魂魄得被拽進鬼戲棚里當看客。"
小宋的手還按在槍柄上,槍套皮子被掌心的汗浸得發黏︰"您不是說追不上?"
"剛才是沒準備。"張遠山拔開瓶塞,牛眼淚的腥氣混著晨露鑽進鼻腔,"現在有這個。"他沾了點液體抹在自己眼皮上,動作像給傷口涂藥般輕,"黃牛淚能開陰陽眼,你也涂點。"
小宋盯著那渾濁的液體,喉結動了動︰"這...能行?"
"信不過我?"張遠山扯出半分笑,指節敲了敲腰間的八卦袋,"當年在終南山,我用這法子救過被狐仙迷了七夜的貨郎。"他另一只手抓過小宋的手腕,把陶瓶硬塞過去,"抹上,等會不管看見啥,都別喊。"
小宋閉著眼抹完,再睜眼時,山凹里的霧氣突然"剝"開一層。
他倒抽冷氣——原本空蕩的林子里,竟立著座朱紅戲台!
柱子上的金漆斑駁,台幔是褪了色的墨綠,幾個模糊的人影在台上演著什麼,水袖甩得比活物還慢,戲文聲像浸在水里,咿咿呀呀往耳朵里鑽。
余平就坐在戲台正中央的條凳上,先前癲狂的模樣不見了,直愣愣盯著台上,嘴角掛著痴笑。
他周圍還坐著七八個"人"——有的披頭散發,有的半邊臉爛成膿瘡,膝蓋上搭著褪色的粗布衫,卻都像余平那樣,看得入神。
"鬼戲。"張遠山的聲音啞得像砂紙,他蹲下身,從腳邊抓了把濕泥,往自己印堂上抹,"泥掩陽火,鬼物瞧不見活人氣息。"他又給小宋抹了把,泥點濺在小宋警服的肩章上,"等會我喊你,你就拽余平的胳膊,使狠勁。"
小宋盯著戲台方向,後槽牙咬得發酸︰"那票鬼...不會動手?"
"他們眼里只有戲文。"張遠山從懷里摸出張皺巴巴的戲票,是今早路過鎮子時,村頭老戲台貼的《牡丹亭》海報,"余平是戲迷,剛才他說"他們來了",指的是鬼戲開鑼。
得用真戲票勾他回來。"
兩人貓著腰往戲台挪,離余平三步遠時,張遠山把戲票舉過頭頂。
晨霧里飄來陣霉味,混著若有若無的檀香味——是鬼戲棚里燒的紙錢味。
"余同志?"張遠山壓低聲音,把戲票晃了晃,"鎮里大劇團今晚加演《牡丹亭》,票我給你留著。"
余平的脖子慢慢轉過來。
他的瞳孔還是散的,可眼尾突然抽了抽,像被什麼扎了下。
張遠山又晃了晃戲票︰"杜麗娘的扮相,比台上的...鮮亮多了。"
"戲票..."余平的嘴唇動了動,手抬起來,指尖顫得像風中的草葉,"我...我今早翻山,就是想去鎮子..."他突然捂住頭,指甲摳進頭皮里,"可他們說...說這里的戲更好看..."
"跟我們走!"小宋沖過去拽住余平的胳膊,掌心觸到一片冰碴子似的涼。
余平被拽得踉蹌,周圍的"看客"突然全轉過臉來——他們的眼眶是空的,黑洞洞的往里吸著霧氣,嘴角卻還掛著看戲時的笑。
張遠山把戲票塞進余平手里,另一只手掐住他後頸︰"攥緊了!
這是陽間的氣!"余平的手指慢慢蜷起來,指節發白。
那些"看客"突然站起,水袖掃過空氣,發出刺啦刺啦的聲響,像老電影膠片卡帶。
"跑!"張遠山吼了聲,推著兩人往林外沖。
小宋的警服被灌木劃得沙沙響,余光瞥見那些"看客"追了兩步,又慢慢退回戲台前——台上的戲文聲突然拔高,他們的注意力又被勾了回去。
三人跌跌撞撞跑到山凹外的草甸,余平"噗通"跪在地上,把戲票貼在胸口喘氣。
他額頭的青包更腫了,沾著的草屑里混著血絲,可眼神終于聚了焦︰"我...我這是咋了?"
小宋扶著棵樹直喘氣,警帽不知什麼時候掉了,頭發沾著草葉︰"你撞鬼了。"他指了指張遠山,"這位張先生是道士,剛才要不是他..."
"鬼?"余平的臉刷地白了,手指摳進泥里,"可我就想翻山去鎮子看《牡丹亭》...走到山凹時,听見有戲文聲,想著反正順路...誰知道..."他突然打了個寒顫,"那些人...那些穿戲服的,我剛才好像...好像看見他們脖子上系著孝帶?"
張遠山蹲下來,從八卦袋里摸出張符紙。
符紙剛展開,邊緣就騰起幽藍的火,"滋啦"一聲燒出個焦黑的洞︰"這是鬼戲,專勾戲癮重的人當看客。
你要是再看半出,明早身子就得涼透,魂魄留在戲棚里唱往生戲。"
余平的喉嚨發出"咯咯"的響聲,像被人掐住了脖子。
他突然抓住張遠山的袖子,指甲幾乎要摳進布紋里︰"那...那咋辦?
我是不是得死?"
"燒戲台。"張遠山抽回手,從懷里摸出張黃紙,上面用朱砂畫著歪歪扭扭的戲台輪廓,"明晚亥時,在山凹燒了這紙人,再撒三把糯米。
鬼戲棚收了你的香火情,就不會纏你。"他掏出根銀針,刺破指尖,在余平額頭按了個血印,"這血能鎮你三天,三天內必須辦妥。"
余平盯著自己掌心的紙人,手指抖得厲害,血印子在他額頭上紅得刺眼︰"要是...要是沒燒呢?"
張遠山沒說話,指了指山凹方向。
晨霧不知何時散了,戲台的影子早沒了,只剩幾叢野牡丹在風里搖晃,花瓣上沾著幾點暗紅,像沒擦干淨的戲妝。
余平猛地站起來,紙人被攥成皺團︰"我...我這就回村借香燭!"他轉身要跑,又突然回頭,眼神像被驚飛的鳥,"張先生...小宋同志...你們...你們得信我,我肯定燒!"
小宋看著他跌跌撞撞跑遠的背影,摸出警帽拍了拍灰︰"他能辦妥?"
張遠山望著余平消失的方向,指腹蹭了蹭額頭的泥印——剛才跑的時候,泥已經被汗沖花了,露出底下一片青灰。
山風卷著野牡丹的香氣刮過來,他突然聞到股若有若無的檀香味,和鬼戲棚里的一模一樣。
"看他的命。"張遠山把陶瓶塞回褲袋,瓶身還沾著余平剛才拽他時留下的冷汗,"要是明晚亥時,山凹里沒煙...就該我們再跑一趟了。"
小宋的對講機突然響了,李寶的聲音帶著雜音傳出來︰"老張?
小宋?
你們那啥情況?"
張遠山拍了拍身上的草屑,沖小宋點點頭。
兩人轉身往山洞走時,山凹里的野牡丹突然"嘩啦"一聲抖落花瓣,像誰在戲台上甩了把水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