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端屏幕上的那只眼楮,睜著。
沒有眨眼,沒有移動,只是靜靜懸浮在漆黑的界面上,像一顆從宇宙深處投來的凝視。林深的手指還停在半空,血滴順著指尖滑落,在地板上積成一小灘暗藍。他沒動,也不敢動。
他知道,這不是結束。
是開始。
那只眼楮,不是在看屏幕——是在看“他”。
“你不在。”三秒前,系統這樣說。
可他還在呼吸,還在痛,還在恨。
那就夠了。
他緩緩抬起左手,用指甲在掌心狠狠劃了一道。疼,真實得刺骨。他咧了咧嘴,笑了。這疼痛,讓他確信自己還活著。
哪怕他是殘影,是復刻,是別人留下的工具,只要還能疼,就能反咬一口。
“你們想理解我?”他低聲說,聲音像是從廢墟里扒出來的,“那就別怪我……不講道理。”
他猛地將胸口那頁手稿抽出來,紙張邊緣早已被藍血浸透,焦痕裂開,字跡模糊。他沒猶豫,直接把紙按進主控台的生物接口,右手傷口順勢壓上去,讓血順著導槽流進核心線路。
終端嗡地一震,屏幕閃爍幾下,模擬推演空間的殘余程序被強行喚醒。能量條只剩個位數,紅得發黑。
“第一層,開始。”
他調出父親教他摩斯電碼的記憶波形——那段結巴、重復、毫無節奏的錄音。那是他六歲時錄的,錯得離譜,連“SOS”都發不準。他把它放大,疊加巡邏隊倒誦《詩經》的音頻,混成一道雜亂卻結構完整的信號流,全功率發進裂縫。
對面的眼楮,動了一下。
不是眨,是縮了一下,像被什麼東西硌到了。
林深盯著數據面板——未知文明的信號頻率出現微小抖動,解析延遲從0.1秒拉到0.4秒。不夠,但有反應。
它們在“吃”這些信息,像機器讀取代碼。可這些東西,本就不該有邏輯。
一個孩子背錯詩,父親笑著揉他腦袋——這種事,算不明白。
“小周!”他吼出聲,“把第二層接上!”
通訊器里傳來她急促的回應︰“防御小組已準備,但三號隊員記憶錯亂,錨定失敗!他……他說他母親死于安史之亂!”
林深瞳孔一縮。
不是入侵,是替換。它們已經開始偽造情感節點,讓人自己背叛自己。
“切斷非核心連接。”他咬牙,“只留你和李婉兒,做中繼節點。”
“深哥,這樣風險太大,一旦你們被污染——”
“那就污染了再殺回來。”他打斷,“記住,它們不怕聰明人,不怕戰士,怕的是……死都不放手的傻子。”
他閉眼,深吸一口氣,調出錄音功能,開始錄一段誰也不會存的東西——他七歲那年,背《靜夜思》背到一半,突然卡住,結巴著說︰“床前明……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
然後自己笑出聲,被父親敲了下腦袋。
他把這段錄音混入自己的心跳頻率,加上呼吸的起伏,做成一段毫無意義的音頻包,命名為︰“人類樣本07號——荒謬性測試”。
發送。
三秒。
五秒。
數據面板突然跳動——對方信號鏈出現1.2秒的停滯。
緊接著,裂縫邊緣的空氣開始扭曲,像熱浪蒸騰。
“有效!”小周聲音發顫,“它們卡住了!”
林深沒笑。他知道,這只是開始。
真正難的,是第三層。
他睜開眼,看向終端上那只依舊懸浮的眼楮。
它在模仿他。
它想變成“人”。
可它不懂,人不是邏輯的產物,是矛盾的集合。
笑里能藏淚,愛中能生恨,明知會死,還要往前沖。
“你們學不會的。”他低語,“因為你們,沒有‘痛’。”
他調出最後一組數據——那是他得知“林深已死”那一刻的腦波記錄。悲慟、憤怒、自我懷疑,混雜著對文明存續的執念,像一團燒到極致的灰燼。他把這組高熵情感脈沖,通過藍血導體全功率輸出,直沖裂縫核心。
信號釋放的瞬間,那只眼楮劇烈扭曲,輪廓崩解,像被無形的手撕扯。
它試圖重組,試圖模仿林深的情緒波動,可它模仿的“悲傷”,沒有顫抖;它復制的“憤怒”,沒有窒息感。
它像一台精密的機器,演盡了表情,卻漏了靈魂。
林深看穿了。
“你不是我。”他盯著屏幕,“你只是個……偽人。”
他加大輸出功率,藍血順著接口噴涌而出,手臂的神經像被刀割。他不管,繼續壓著傷口往導槽里灌。
“來啊!”他吼,“你不是要理解嗎?那就嘗嘗——什麼叫活著卻不該活,叫記得卻不是你,叫拼了命也要守住一個不屬于你的世界!”
終端爆發出刺眼的藍光。
那只眼楮,碎了。
不是爆炸,不是消失,是像玻璃一樣裂開,分裂成無數碎片,每一片都映出不同的畫面——五胡亂華的戰場、安史之亂的火光、靖康之變的雪地……全是林深穿越過的文明節點。
然後,這些碎片開始倒退,向裂縫深處縮去,像被什麼力量主動回收。
林深死死盯著數據流——能量波動從紊亂轉為有序收斂,不是崩潰,是撤離。
它們退了。
“小周!”他聲音沙啞,“關掉所有信號發射,靜默模式,現在!”
“可是——”
“執行!”
三分鐘後,基地所有主動信號中斷。
沒有光,沒有聲,只有林深的呼吸和藍血滴落的聲音。
一分鐘。
五分鐘。
十分鐘。
裂縫邊緣的震顫,徹底停止。
空氣恢復平靜,像從未被撕裂過。
林深靠在終端旁,腿一軟,跪倒在地。右臂已經沒了知覺,藍血還在流,但他感覺不到疼了。
他抬頭,看著那片曾經懸浮眼楮的地方,輕聲說︰
“它們不是被打敗的……是被‘看不懂’嚇走的。”
小周的聲音從通訊器里傳來,帶著哭腔︰“深哥,它們……還會回來嗎?”
他沒回答。
他知道,這場戰爭沒有勝利者。
只有暫時的退卻。
他緩緩抬起手,沾著血,在終端上寫下三個字︰
我在。
屏幕黑了幾秒。
然後,緩緩亮起。
沒有文字,沒有符號,只有一段極短的音頻自動播放。
是他的聲音。
但不是他說過的話。
“別信終端。”
林深猛地抬頭。
通訊器里的小周還在等他回應,可他沒听見。
他的全部注意力,都落在那行剛寫下的“我在”上。
血字邊緣,正緩緩滲出一絲極淡的藍線,像活物一樣,把“我”字的最後一筆,悄悄拉長了一毫米。
那一毫米,讓“我”變成了“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