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委別墅區深處,那棟被松柏環繞、崗哨無聲的中央別墅,如同蟄伏在夜色中的巨獸。
二樓書房厚重的絲絨窗簾嚴絲合縫,將窗外的月光和遠處的城市燈火徹底隔絕。
空氣里彌漫著一種混合了陳年書籍、上好雪茄煙絲和一種難以言喻的、如同高壓電線般無聲嗡鳴的沉滯氣息。
白嶺陷在寬大的單人沙發里,身形在落地台燈昏黃的光暈下顯得有些佝僂。
他指間夾著一支燃燒過半的香煙,裊裊升起的青白色煙霧在他面前盤旋、扭曲。
最終消散在頭頂那片被燈光照亮的、帶著木質紋理的天花板陰影里。
他那張布滿深刻皺紋、如同被歲月風化的岩石般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兩道如同刀刻斧鑿般的濃眉微微蹙起,在眉心處擰成一個沉重的“川”字。
鏡片後的眼楮半眯著,目光穿透繚繞的煙霧,落在虛空中的某一點,深邃得如同兩口吞噬了所有光線的古井。
“啪嗒。”
書房門被輕輕推開一條縫。
老婦人端著一杯冒著熱氣的牛奶,無聲地走了進來。
她穿著素雅的棉質家居服,花白的頭發梳理得一絲不苟,臉上帶著一種混合著擔憂與無奈的復雜神情。
她的目光掃過沙發上那個被煙霧籠罩的身影,掃過茶幾上那個已經積了厚厚一層煙灰的水晶煙灰缸,眉頭立刻擰了起來。
“我的白書記!”
她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你就不能少抽點?這屋子都快成燻肉作坊了!”
她幾步走到沙發旁,將牛奶杯重重頓在茶幾上,發出“咚”的一聲輕響,杯中的牛奶晃了晃,濺出幾滴在光潔的玻璃面上。
白嶺像是被驚醒般,緩緩抬起眼皮。
鏡片後的目光有些渾濁,帶著一絲被打斷思緒的茫然,落在老婦人那張寫滿不悅的臉上。
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麼,最終只是極其輕微地、帶著一種近乎疲憊的順從,點了點頭。
“知道了……”他的聲音沙啞,帶著濃重的煙燻感,如同砂紙摩擦,
“……領導。”
“領導?”
老婦人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嘴角卻幾不可察地向上牽動了一下,那是一個混合著嗔怪與幾十年相濡以沫的、無法掩飾的關切弧度。
“少貧嘴!趕緊把牛奶喝了!這都幾點了?還在這兒當神仙?”
她伸出手,不由分說地將他指間那支還剩半截的香煙奪了過來,動作麻利地摁滅在煙灰缸里。
煙頭與煙灰接觸,發出“滋”的一聲輕響,冒起一縷最後的青煙。
白嶺沒有反抗,只是看著那縷青煙消散,眼神里掠過一絲極其短暫的、如同孩童被搶走心愛玩具般的無奈,隨即又恢復了那種深不見底的平靜。
他端起那杯溫熱的牛奶,湊到唇邊,象征性地抿了一小口。
濃郁的奶香混合著淡淡的甜味,在口腔里彌漫開,卻絲毫無法驅散那沉澱在肺腑深處的煙草苦澀,更無法撫平那翻騰在腦海深處的驚濤駭浪。
老婦人看著他這副樣子,輕輕嘆了口氣。
她知道他在煩什麼。
y市那潭被徹底攪渾的水,那場由“星月灣”和“產業園”引爆、席卷了省里幾大勢力的風暴,早已不是秘密。
洪鳴的“站台”,梁友的“調研”……
每一個名字,每一個動作,都像一塊塊沉重的巨石,壓在這個執掌一省的老者心頭。
“喝完就睡吧,”
老婦人的聲音柔和下來,帶著一種不容拒絕的關切,
“天大的事,明天再說。身體垮了,什麼都白搭。”
她伸出手,輕輕拍了拍白嶺有些冰涼的手背。
白嶺抬起頭,看著妻子那雙飽經風霜卻依舊清澈的眼楮,嘴角極其艱難地向上扯動了一下,算是回應了一個安撫的笑容。
那笑容短暫而僵硬,轉瞬即逝。
“嗯。”
他低低應了一聲,又端起牛奶杯,這次喝了一大口。
老婦人不再多言,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轉身離開了書房。
門在她身後無聲合攏,再次將書房隔絕成一個獨立的世界。
白嶺緩緩放下牛奶杯。
杯壁上留下一個清晰的指印。
他微闔著眼,眼皮松弛地耷拉著,遮住了那雙深不見底的眸子。
臉上縱橫交錯的皺紋在昏黃光線下顯得格外深刻,如同干涸河床的裂痕,沉澱著不動聲色的滄桑與……
一種近乎凝固的、令人窒息的平靜。
五年了。
他在這片被稱為“林家後院”的秀水省土地上,坐了整整五年的一把手。
五年間,外界的風評如同牆頭草,隨風搖擺。
有人說他是北城派來制衡林家的“定海神針”,也有人說他是被林家架空的“泥塑菩薩”,更有人嗤笑他“無為而治”。
在洪家資本如日中天、林家余威尚存、各方勢力盤根錯節的秀水省,只會“和稀泥”、“當老好人”。
“無為而治?”
白嶺的嘴角,在昏暗中極其輕微地向上牽動了一下。
那不是一個笑容,更像是一道被冰刀劃開的、帶著冰冷嘲諷的細微弧度。
他緩緩抬起眼皮。
鏡片後,那雙原本看似渾濁的眼楮,驟然間如同撥開迷霧的古井,深不見底,平靜無波,卻倒映著一種足以洞穿一切虛妄的……絕對清醒!
他當然不是泥塑菩薩。
更不是只會和稀泥的老好人。
他是北城那位執棋者親自落下的一顆棋子。
一顆被賦予了“制衡”使命,卻絕非僅僅為了“制衡”而存在的……活棋!
他像一頭蟄伏在叢林最深處的老狼,無聲無息,收斂爪牙。
看著林家那位如日中天的林旭省長,在秀水省呼風喚雨,編織著一張看似牢不可破的權力巨網。
看著洪家資本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鯊魚,在y市那片土地上瘋狂圈地,插上“星月灣”的旗幟。
看著各方勢力在暗流中角力、交易、妥協……如同一場盛大而無聲的默劇
他很少說話。
很少表態。
甚至很少出現在聚光燈下。
他只是在看。
用那雙如同深淵般的眼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