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冷雨敲打著窗,在玻璃上蜿蜒出扭曲的水痕。
    臥室里沒有開燈,只有窗外城市霓虹的微光透過厚重的絲絨窗簾縫隙,在地板上投下一道慘淡的、如同刀鋒般的光帶。
    君凌沒有睡。
    他側身躺在床上,背對著那點微光,身體陷在床上,卻僵硬得像一塊沉入深海的礁石。
    黑暗中,他的呼吸極其平穩,甚至有些過于平穩,胸膛的起伏幾乎難以察覺。
    只有那雙在暗夜里睜開的眼楮,深邃、沉靜,如同兩口吸納了所有光線的寒潭,倒映著天花板上模糊的陰影,瞳孔深處卻翻涌著無聲的風暴。
    洪鳴那張線條冷硬、如同古井無波的臉,反復在君凌的腦海中切割。
    洪家!
    這兩個字如同淬毒的烙鐵,燙在君凌的思維深處。
    來勢洶洶?不,是圖窮匕見!
    洪鳴這趟“考察”,絕非尋常的調研。
    這是洪家這艘資本巨艦,趁著秀水省林家這棵大樹傾覆、權力真空乍現的千鈞一發之際,悍然亮出獗牙發動的登陸戰!
    y市,就是他們選定的第一個灘頭陣地!
    “星月灣”那虛幻的繁華,是插上的第一面戰旗!
    陳煒,就是他們推上前線的旗手!
    君家在秀水落子,更像是一次謹慎的試探性押注。
    老爺子穩坐釣魚台,目光卻從未離開過這片風起雲涌的南方省份。
    林家……這個曾經盤根錯節的龐然大物,如今只剩下林旭省長這根獨木在風雨飄搖中苦苦支撐。
    君家與林家,確實沒有根本的利益沖突,甚至在更廣闊的棋盤上,或許還有潛在的、基于制衡洪家野心的合作空間。
    等林家喘過這口氣,君家未必不能成為其重整旗鼓的一股助力。
    但這一切的前提是——時間!
    洪家會給他們時間嗎?
    洪鳴今天在y市的一舉一動,每一個眼神,每一個細微的表情,都像最精準的沙漏,冷酷地計算著時間!
    他要的是“星月灣”那種立竿見影的“成績”!
    要的是用最快的速度、最炫目的光芒,將洪家的旗幟插遍秀水省的權力高地!
    他要的是摧枯拉朽!是定鼎江山!
    而他君凌?
    專職副書記。
    一個听起來位高權重,實則被剝離了核心經濟、城建、甚至部分組織人事實權的虛餃!
    至于文銘……
    君凌的眼底深處掠過一絲極其復雜的光芒。
    這個如同天降隕石般砸入y市死水潭的男人,他的路數、他的背景、他背後隱約浮現的省里那幾位巨頭的影子……
    都指向一個可能——林家!
    是林家在那位即將退居二線的林旭省長最後發力下,投下的一枚不甘沉淪、試圖攪亂洪家布局的棋子!
    一枚帶著悲壯色彩的、注定要承受洪家第一波雷霆打擊的……棄子?
    洪鳴的到來,如同一只無形的大手,蠻橫地攪動了y市這潭本已渾濁不堪的水!
    將原本可能形成的、以文銘為矛頭、他君凌為後盾的微弱平衡,瞬間碾得粉碎!
    洪家那赤裸裸的資本力量和政治威壓,如同海嘯般席卷而來,將一切都強行納入他們設定的軌道!
    “嗡——嗡——”
    床頭櫃上,那部電話屏幕驟然亮起幽藍的光芒。
    君凌緩緩伸出手,骨節分明的手指拿起那部冰冷的電話,按下接听鍵,放到耳邊。
    沒有寒暄。
    電話那頭,一個蒼老、平靜、卻帶著絕對掌控力量的聲音。
    “君凌。”
    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直抵靈魂的穿透力。
    “y市的水,渾了。”
    “洪家這條過江龍,牙口硬得很。”
    “你,穩住。”
    “不要激進。”
    老爺子看到了洪家的凶猛,看到了y市的危局,但他選擇的策略是——穩!
    是保存實力,是靜觀其變,是等待更有利的時機!
    君凌握著電話的手指,因為用力而指節泛白。
    黑暗中,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那片深潭,驟然掀起了滔天巨浪!
    那是一種被強行壓抑的、如同火山熔岩般沸騰的憤怒與不甘!
    洪鳴那輕蔑的皺眉,文銘在工地上那孤絕的身影,陳煒得意的眼神,還有
    洪曉那如同毒蛇般陰冷的笑容……這一切,都在瘋狂沖擊著“穩住”這兩個字構築的堤壩!
    他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最終,只是極其低沉地、從胸腔里擠出一個音節︰
    “……明白。”
    電話那頭沉默了片刻。
    仿佛能感受到他靈魂深處那壓抑不住的驚濤駭浪。
    蒼老的聲音再次響起,依舊平靜,卻多了一絲難以言喻的、如同嘆息般的重量︰
    “記住,棋,要下得長。”
    “有些棋子,該棄的時候……”
    聲音微微一頓,帶著一種洞悉世事的冷酷,
    “要舍得。”
    “ 噠。”
    電話被掛斷。
    忙音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君凌的听覺。
    黑暗重新籠罩。
    手機屏幕的幽藍光芒熄滅。
    臥室里只剩下窗外雨滴敲打玻璃的單調聲響,和他自己沉重得如同擂鼓般的心跳聲。
    “舍得……”
    <市,君家。
    君老爺子靠在寬大的太師椅里,身形被燈影拉得有些模糊。
    他剛剛放下電話,听筒擱在紫檀木案幾上,發出極其輕微的一聲“嗒”。
    君平垂手侍立在書案側後方半步的陰影里,身形挺拔如松,呼吸都刻意放得輕緩。
    “老爺子,”他微微欠身,姿態恭敬,話語卻直指核心。
    “君凌……這小子,怕是心里憋著火,不服氣啊。”
    “不服氣?”
    君老爺子依舊闔著眼,仿佛在假寐。
    他沒有直接回應君平的話,只是極其緩慢地、仿佛在咀嚼著這三個字的分量。
    良久。
    君老爺子沒有睜眼,只是用那只手,對著虛空,極其緩慢地、如同在描摹一幅無形的棋局般,劃了一個無形的、帶著沉重弧度的半圓。
    “這場棋局……”
    他的聲音低沉下去,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胸腔深處艱難地擠壓出來,帶著一種罕見的、近乎疲憊的沉重感。
    “不好下啊。”
    “不好下”!
    三個字!
    從這位一生經歷過無數驚濤駭浪、在權力巔峰屹立不倒的老人嘴里說出來,其分量足以壓垮任何人的脊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