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議室那扇厚重的實木門在身後無聲合攏,仿佛將一座冰窟徹底封存。
陳煒手指在身側無意識地痙攣了一下。
那絲被強壓在心底、幾乎撕裂內髒的“不安”。
他竭力保持著最後一點行走的體面。
棋子?
這個詞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他的神經上。
他甘心嗎?
他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看著腳下城市喧囂的夜晚,多少次夢中驚醒後攥緊拳頭對著冰冷的空氣無聲嘶吼?
工人們灰頭土臉卻帶著希冀走出廠門的畫面,像一把鈍刀子反復剜著他的良心——那些“飯碗”,不該是他踏腳的血色基石!
他想要的是經得起打磨的、實實在在的“成績”!
是能讓他在述職報告中挺直腰桿、在權力階梯上更進一步的硬通貨!
洪家!
這個念頭掠過,帶著刻骨的忌憚和無法掙脫的絕望。
是他不得不依靠的大樹。
是資本洪流裹挾下的巨輪,沒有這張船票,他在權力旋渦中連掙扎的資格都可能失去!
洪曉拍著他肩膀笑談“快車道”的鏡頭,和他昨夜目睹廣場工人絕望嘶吼的畫面在腦中交錯閃現,激起一陣惡心欲嘔的戰栗。
矛盾。
不甘。
依附。
這幾種截然不同的力量在他骨縫間瘋狂沖撞,幾乎要將這具尚能維持表面行走的皮囊徹底撕碎!
直到——
沈志鵬那鷹隼般、能剖開心髒的目光,精準地釘在了“網紅街”三個字上!
就在那個瞬間!陳煒感覺自己像被剝掉了所有外衣推到了聚光燈下!心髒驟然縮緊!
他幾乎能听到沈志鵬下一步逼問的聲音︰
“常委會決議?決議前的論證依據呢?可行性報告里對老廠區數千工人安置的成本和風險評估,為什麼工人還會鬧事?”
這不安,正是來自“代價”的冰冷凝視!
他賭上一切攪動的混亂,最終可能第一個吞噬的就是他自己!
幸好……
沈志鵬停下了。
那只懸在引信上空的手,就那麼輕描淡寫地收了回去。
他甚至沒有再看陳煒一眼,只是對旁邊一個如同精密零件般的組員微微頷首示意。
“行吧,陳市長,今天我們就聊到這里。”
沈志鵬的聲音像一根冰冷的針,瞬間刺破了陳煒腦海里驚濤駭浪的臆想。
那聲音里沒有不甘,沒有探尋,只有一種絕對的、工作到點的終止感。
他知道,沈志鵬的“點到即止”,絕非仁慈。
那是更高級別的冷眼審視——他已無需浪費子彈。
調查並未結束,甚至方才開啟。
小會議室厚重的門無聲開啟,又無聲合上,吞沒了陳煒的背影後,空氣仿佛被抽得更薄、更硬。
工作人員引路後迅速退出,君凌走進來,步履平穩,如同踏過一場普通的晨間會議。
他徑自走向方才陳煒坐過的、那張陰影最濃的椅子,沒有多余動作,坐了下來。
君凌穿著熨帖的深灰色夾克,身形挺拔如松,即使在強光照射下,臉上也看不到半分陳煒那種失血般的蒼白和緊繃。
他沒有像陳煒那樣正襟危坐如臨大敵,只是自然地靠在椅背,手肘放松地擱在扶手上,十指在身前松松交叉。
目光沉靜,沒有刻意的恭敬,也沒有一絲不安的游移,如同深潭之水,平靜無波地迎向長桌對面那雙穿透鏡片而來的、銳利如鷹隼的審視。
沈志鵬的目光在君凌身上停留的時間比剛才長了許多。
鏡片後的瞳仁如同精密的掃描設備,一寸寸掠過君凌平靜無波的面容,捕捉著他每一寸線條所傳遞的氣息——那氣息里沒有絲毫面對風暴調查的緊張、辯解的欲望、或是急于切割關系的焦慮。
只有一種深不見底的穩定和一種近乎冷漠的坦然。
這與檔案里那個“鐵腕”、“不易合作”、“刺頭”的評價,形成了微妙而強烈的反差。
這種反差,讓沈志鵬眼底深處掠過一絲難以捕捉的探究——這平靜之下,不是空白,是冰山。
沉默的力量感,往往比激烈的辯解更具壓迫感。
“君凌同志。”
沈志鵬打破了沉寂,聲音依舊是那種沒有情緒起伏卻極具穿透力的調子,像在宣讀一項常規調查。
“談談這次工潮吧。你的看法?”
例行公事的引信點燃了。
君凌沒有任何停頓,身體甚至沒有一絲前傾。
他直視著沈志鵬鏡片後的眼楮,聲音清晰、平穩,如同宣讀一份早已確定的報告。
“沈組長。”
他開口,沒有任何寒暄和背景陳述,
“這次工潮事件,是一次嚴重的集體決策脫軌所導致的城市秩序失控。”
每一個字都砸得瓷實。
“是整個領導集體在判斷力、群眾組織力、利益平衡力三重重大能力考場上,極其深刻的一次集體失職。”
他將“集體失職”幾個字咬得極準,音量沒有絲毫提升,卻帶著一種磐石般的重量。
將整個y市的權力中樞一網打盡,沒有任何例外!
包括他自己!
沈志鵬放在桌面上的右手食指指節,極其輕微地再次叩了一下桌面,發出與剛才逼問陳煒時如出一轍的“嗒”聲。
但他旁邊的那個一直如同背景板、低頭記錄的省組員,筆尖下的“沙沙”聲在听到“集體失職”時,微不可察地凝滯了半秒。
沈志鵬沒動聲色,接著問︰
“責任認定呢?具體到人,或者,方向?”
這是一個必然指向核心矛盾的拷問!如同明晃晃的尖刀遞到了君凌面前。
君凌的眼神依舊沒有絲毫波瀾。
他甚至沒有低頭思考一瞬。
迎著沈志鵬仿佛能剖開靈魂的審視目光,他以一種陳述既定事實般的口吻,直接給出了下一步的方向——同時,也是一個令人驚愕的轉折︰
“現在不是追責的時候。”
他語氣毫無波瀾,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力。
“大火雖然暫時撲滅,火星仍在暗處滋長。”
“所以,當前壓倒一切的任務,是執行!執行文銘同志在雨夜提出的‘新飯碗’方案,”
他清晰地吐出這個昨晚引發狂瀾的核心詞,仿佛在陳述一個再自然不過的戰略選擇。
沒有提及“陳市長”!
沒有提及“常委會”的所謂決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