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八點零五分,市委大樓走廊還浸在未散的清涼里,只有早勤人員的腳步帶著空曠的回音。
君凌剛放下公文包,辦公室虛掩的門便被篤篤敲響,節奏沉穩。
君凌微怔。
這個時間點,不該有人主動登門。他揚聲道︰
“請進。”
門開了。
文銘修長挺拔的身影出現在門口,臉上帶著晨光般清淺而直接的微笑。
“君書記,冒昧打擾。”
他聲音不高,卻瞬間驅散了清晨那點殘余的倦怠。
君凌眼底迅速掠過一絲真正的驚詫,旋即被完美的笑意覆蓋。
他沒有耽擱,立即從辦公桌後繞出來,步履快了兩分迎上前。
“文市長!太意外了。快請進!”
熱情是真實的,同時也蘊藏著高度的警覺——這位新來的猛將,以如此打破常規的方式開局,意義絕不尋常。
君凌親自引文銘到會客區的沙發坐下。
楊墨如同影子般無聲地出現,托著茶盤,動作利落地點茶、奉茶。
隨即又如風般悄然退去,門被無聲帶上,將這方空間徹底隔離出來。
室內只剩下二人。
清晨的光線透過百葉窗斜斜切進來,在茶幾和地面上投下清晰的光影界限。
茶香隨著蒸騰的熱氣氤氳開來。
文銘並沒有馬上踫那杯茶。
他身體微微前傾,雙手十指松松交叉置于膝上,目光猶如實質,不閃不避地落在君凌臉上。
笑意里添了幾分不容錯辨的真誠探尋和直率的欣賞︰
“君書記,”
他開口,那聲音里蘊含著一股沉靜的力量。
“久仰大名,那篇關于縣域經濟內生動力挖掘的報告,圈里傳閱過,我讀了三遍。”
他說的是“久仰大名”,指代的卻不是虛名,是實打實的政績分析報告。
他將姿態放得很近,近乎赤誠。
君凌端著茶杯的手指在半空中頓了一下。
文銘開場直接點破,這絕非表面客套。
對方是有備而來,帶著精準定位的雷達,直奔靶心!
他將茶杯輕輕放回茶幾光滑的玻璃面上,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輕響,迎著文銘那帶著刀鋒般洞察力的目光,笑容更加深刻,也染上了與之匹配的、不閃不避的坦蕩︰
“文市長,過獎了。”
他再次說出這幾個字,但分量已截然不同。
“我不過是按圖索驥,摸著石頭過河。您從h市帶來的那張‘先進制造核心示範區’藍圖,”
君凌話鋒一轉,語氣帶上一種同為操盤手的敏銳和認可,
“那才是在全國棋局上落子的氣魄。特別是你們那套產研聯動,效率之高,讓多少地方看了都冒冷汗。”
兩柄無形的劍鋒,在茶香裊裊的空間里,一個照面便無聲交擊!
文銘眼中欣賞的光芒更盛,笑容也更加深刻,甚至帶上了一絲棋逢對手的興奮。
他沒有絲毫被“冒犯”的意思,反而像是印證了什麼般,身體略略放松地靠進沙發背,第一次端起了茶杯,杯沿靠近唇邊卻又停住,抬眼再次盯住君凌︰
“刀太利,就難免卷刃。我那h市的‘氣魄’,代價是砍掉了二十多個躺在功勞簿上吸血的‘老項目’,動了不少人盤子里的蛋糕。阻力大的時候,我這柄快刀,也曾被逼進過牆角。”
他坦率地承認自己策略的鋒利,更點明了背後的巨大代價——甚至承認遭遇過挫折。
這近乎交底的姿態,透出的不是軟弱,而是一種強者間特有的信任邀約——你君書記,能扛得住多大的“動盤子”?
君凌的心髒在胸腔里沉穩地跳動,血液卻悄然加速。
眼前這個人的風格與他收集到的信息驚人一致︰
直來直往、效率至上、敢于決斷,甚至不憚暴露自身弱點以尋求最可靠的同盟。
這與陳煒那套綿里藏針、借勢謀權的手段,截然是兩種維度。
他沒有立刻回應文銘拋出的“抗壓”問題。
辦公室陷入短暫的靜默,窗外城市甦醒的遙遠噪音成了唯一的背景音,茶幾上兩杯清茶飄出的熱氣,在這片刻的寂靜里各自升騰、糾纏、又無聲散開。
空氣仿佛凝固成一塊堅韌的薄膜,承托著兩位頂尖棋手的無聲角力與審視。
文銘的目光是淬火的探針,君凌的回應是沉靜的砧板。
“阻力,本就是改革路上的風噪。”
君凌終于開口,聲音平緩如初,眼神卻銳利如刀,切開沉寂,
“關鍵只在于,快刀斬的,究竟是亂麻,還是壯士斷腕,還是飲鴆止渴。”
他沒有直接回答“扛不扛得住”,而是將鋒芒指向了更核心的維度。
他要確認,文銘這把快刀,揮舞的方向,是否與他的理念是否一致!
這一次,輪到文銘沒有立刻接話。
他凝視著君凌,臉上那種近乎獵人發現獵物的銳利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深沉的、棋逢對手的凝重。
君凌將問題精準地拔高到了戰略高度和價值判斷的層面。
窗外的陽光明亮了一些,百葉窗的光影在移動。
兩個身份敏感、身處漩渦中心的權力精英,在這市委大樓頂層的晨曦辦公室里,僅用兩輪交鋒,便完成了遠超普通人冗長寒暄所能抵達的深度試探和立場確認。
不需要更多語言了。
茶杯升騰的白氣還在裊裊上升,空氣里彌漫著緊繃後的某種心照不宣。
陽光終于漫過了茶幾,金黃的暖色照亮了君凌面前那杯茶水的澄澈。
他微微抬手,一個無言的邀約手勢對著茶幾︰
“茶正好,文市長。”
語氣恢復了平日的溫和,那份溫和之下,卻已是一片新的堅毅疆土。
文銘終于將茶杯穩穩送至唇邊,吹開幾片浮葉,啜飲了一口。
滾燙的茶水浸潤喉嚨,他眼中掠過一絲冰寒與熾熱交雜的光芒。
這一口茶,喝出了無聲盟約的滾燙滋味。
辦公室門外的走廊,腳步聲開始變得密集。
市委大樓,甦醒了。
文銘放下茶杯,杯底與玻璃面輕踫,發出清脆一響,如同休止符。
隨即,他毫無預兆地、極其自然地站起身,動作間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果斷,徑直向君凌伸出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