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煒的目光再次掃過那兩份並排擺放的材料,紙張上的文字冰冷而蒼白,絲毫沒有提供他想要的答案。
這種信息的不對稱,讓他感到一種近乎危險的被動。
上位者不會無緣無故塞一個背景不明、目的成謎的人到他的地盤核心地帶。
“不由的不多想啊……”
陳煒長長地呼出一口氣,聲音低沉地在空曠的辦公室里彌散開。
他拿起桌上的內線電話,又緩緩放下。
靠後靠在寬大的椅背上,手指在檔案袋上輕輕劃過,眼神銳利,帶著一種獵鷹盤踞于自己領地時那種不動聲色的警惕和計算。
窗外,城市的脈絡在陽光下延伸,一切看似井然有序。
但陳煒知道,這位文銘,就是一顆被強行嵌入這精妙圖譜中的異數。
在他摸清這顆棋子的真實意圖之前,山雨欲來的壓抑感,已經沉甸甸地壓在了心頭。
他桌上的兩份材料,就是這場即將展開的無聲博弈中,最顯眼也最沉默的注腳。
而他指節輕輕叩擊桌面的節奏,似乎在不自覺地加快了,又亂了兩分。
一周後,市委市政府的小會議室里,歡迎氣氛被精心調制得恰到好處。
鮮花吐蕊,水果盈盤,位置上端坐著那位攪動陳煒心緒數日的人物——文銘。
陳煒滿面春風,握著文銘的手,力度適中,時間恰到好處︰
“歡迎歡迎,文銘同志!千盼萬盼,終于把你這位省里給我們y市增派的精兵強將盼來了!”
他聲音洪亮,透著真誠的熱情,逐一介紹了圍桌而坐的各位班子成員。
介紹,點頭,寒暄,場面禮貌而得體。
班子成員們的笑容同樣標準,言語殷勤,眼神里卻藏著各異的光——好奇、探究、評估,甚至有不易察覺的疏離。
在座的沒有人是聾子瞎子,“來自高層直接點將”早就長了翅膀。
面對這份熱情洋溢的歡迎,文銘顯得頗為沉靜。
他約莫四十來歲,身姿挺拔,眉眼間帶著一種難言的平和,既不局促,也不倨傲。
他穿著合體的深色襯衣,笑容禮貌而克制,仿佛一層薄而透的幕布,將其內里的真實悄然隔絕。
輪到文銘講話,所有人的目光齊刷刷聚焦過去,空氣都仿佛凝滯了幾分。
陳煒端坐著,手指看似隨意地搭在膝上,只有微微緊繃的下顎線泄露了他極致的專注。
“非常感謝陳市長,感謝各位領導的熱情歡迎。”
文銘開口,聲音不高,卻清晰沉穩,帶著一種難以忽視的穿透力。
“能來y市工作,是我的榮幸,也是省里對我的信任。”
他微微頷首,視線平靜地掃過全場。
陳煒臉上笑意不減,心頭卻微微一沉——又是“省里”的標簽。
他等待著下文,等待著關于發展思路、分工協作、哪怕是幾句套話的方向性表態。
這些,都是他判斷文銘真實意圖的關鍵信號。
然而,文銘的話鋒卻出人意料地簡潔。
“y市基礎扎實,在陳市長和各位領導的帶領下,取得了有目共睹的成績。”
他語氣誠懇,像陳煒一樣略略提升了尾音以示真誠,卻毫無實質內容,
“請各位放心,我一定會盡心盡力,盡快熟悉情況,融入集體,”
他停頓了一下,目光在陳煒臉上短暫停留了半秒,語氣格外誠懇地補充道,
“為y市未來的發展,竭盡全力。”
話音落下,他雙手合十在桌面上虛按了一下,算是講話完成。
會議室里出現了短暫的、微妙的寂靜。
沒有發展思路,沒有工作切入點,沒有對接下來的具體方向發表任何看法。
只有一句擲地有聲卻空泛的“竭盡全力”。
幾位班子成員下意識地交換了一下眼神。
有人拿起茶杯遮掩表情,有人輕輕調整坐姿。
君凌的目光若有所思地看向陳煒。
竭盡全力?
向誰竭盡全力?
為誰竭盡全力?
按誰的思路竭盡全力?
這滴水不漏的表態,在陳煒听來,不僅沒有解惑,反而在迷霧之外又蒙上了一層紗。
陳煒臉上的笑容弧度依舊,甚至更燦爛了幾分,他帶頭鼓掌︰
“好!歡迎文銘同志的表態!說得太好了!”
掌聲在會議室里響起來,帶著點程式化的熱絡。
“文銘同志初來乍到,熟悉情況是首要任務。”
陳煒轉向文銘,語氣爽朗,帶著不容置疑的掌控感,
“需要什麼支持,盡管開口。市委市政府全力配合,為你的工作創造最好的條件。”
他刻意加重了“市委市政府”幾個字,目光如獵鷹掃視領地般掃過在座的所有人,像是在無聲地再次確認這片疆域的歸屬,隨後再次定格在文銘身上。
“有什麼想法,隨時溝通。班子要團結嘛,一條心,才能把y市的事情辦好!”
文銘微笑著點頭,再次用他那平和而听不出情緒的語調回應︰
“謝謝陳市長。我一定盡快熟悉,多向各位領導學習請教。”
初次見面的程序在看似和諧實則暗流涌動的氣氛中告一段落。
當眾人陸續離開會議室,陳煒臉上的笑容迅速斂去,只剩下一種深沉的思慮。
君凌則落在後面,透過百葉窗的縫隙,看著在市委秘書長陪同下走向辦公區的文銘那挺直的背影。
剛才文銘的沉默與空洞,比他想象的大刀闊斧更讓陳煒感到不適。
這不像一個躊躇滿志的干部。
更像是……一個在等待指令的、極其謹慎的信號接收者。
另一邊,陳煒下意識地用手指輕輕摩挲著無名指的戒指,眼中精光一閃,隨即又恢復古井無波的平靜。
他拿起桌上的內線電話,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果斷︰
“通知下去,下午的行程安排,推後半小時。另外……讓辦公室準備一份《市情摘要》,越詳細越好,半小時內放我桌上。”
他頓了頓,補充了兩個字。
“精要版和新版都要。”
掛斷電話,他凝視著桌上那兩份早已被他翻過無數遍的、關于文銘的資料,食指下意識地、極其輕微地在“省委三巨頭”幾個打印字上劃過。
辦公室的門被輕輕敲響,秘書的身影出現,但陳煒仿佛沒有察覺,深邃的目光透過玻璃窗。
看向窗外那一片屬于y市的天際線,仿佛在丈量著未來的風,會從哪里最先吹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