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電子合成音毫無感情地回蕩在密閉的準備艙內︰“請小兵0進入模擬倉。”
張闕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僵直了一瞬。這個編號……它像一把生銹的鑰匙，猝不及防地捅開了記憶深處那扇銹跡斑斑、沉重無比的門。一股無形的力量狠狠撞擊著他的大腦，眩暈感瞬間襲來。眼前冰冷的金屬艙門、閃爍的指示燈、穿著同樣作訓服的模糊人影……一切都在扭曲、旋轉，最終被一片刺眼的陽光和嘩啦啦的水聲粗暴地覆蓋、吞噬。
這年，小明剛滿十歲。蟬鳴聒噪得像是要把整個世界塞滿，空氣黏稠得如同融化的糖漿，緊緊裹著皮膚。村子後面那條不算寬闊但水流湍急的青河，成了孩子們天然的樂園。
“小明！快下來啊！水里可涼快了！” 虎子站在齊腰深的水里，用力拍打著水面，水花濺得老高。他皮膚曬得黝黑，是孩子王，膽子也最大。
“就是！像個娘們似的蹲在岸上，羞不羞！” 胖墩一邊狗刨，一邊朝岸上甩著水珠，故意濺到小明腿上。
岸上，小明緊緊抱著膝蓋，蜷縮在一塊被太陽曬得發燙的大石頭上。他的小臉蒼白，嘴唇抿成一條緊張的直線，眼楮死死盯著渾濁、打著漩渦的河水。水聲在他听來不是歡快的樂章，而是某種未知怪獸的低吼。他怕水，從小就怕。曾經不小心滑進村里的水塘，那瞬間滅頂的窒息感和冰冷刺骨的恐懼，像烙印一樣刻在了他幼小的靈魂里。他羨慕地看著水里撲騰嬉鬧的伙伴們——大壯像條靈活的魚，狗剩扎猛子能憋好長一口氣，連平時比他矮半頭的二妞都在淺水區玩得不亦樂乎。只有他，像個被遺棄的孤島，與那片歡樂的海洋格格不入。
“喂，膽小鬼！你是不是尿褲子了不敢下來？” 虎子游到岸邊，故意激他，引來水里一片哄笑。
“我…我才沒有！” 小明臉漲得通紅，聲音細若蚊吶。他下意識地並攏了腿，仿佛真的被說中了似的。自卑像藤蔓一樣纏繞著他的心髒，越收越緊。他想融入他們，想證明自己不是膽小鬼，想看到虎子他們不再帶著那種輕蔑的眼神看他。可雙腳像被釘在了滾燙的石頭上，挪不動分毫。
“切，沒勁！” 虎子失去了興趣，轉身一個猛子扎回水里。
哄笑聲像針一樣扎著小明的耳朵。他感覺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充滿了嘲笑和鄙夷。他想逃跑，逃離這令人窒息的陽光和刺耳的笑聲。但更強烈的，是一種想要被接納的、近乎絕望的渴望。他不想再做那個被排除在外的“膽小鬼”。
“我…我下來了！” 小明猛地站起來，聲音帶著破釜沉舟的顫抖，連他自己都嚇了一跳。心髒在胸腔里瘋狂擂鼓，幾乎要跳出來。
“喲！太陽打西邊出來啦？” 胖墩怪叫著。
“快下來！水不深，就到你胸口！” 二妞在淺水區朝他招手，眼神里帶著鼓勵。
同伴們的反應像是一劑強心針，也像是一道催命符。小明深吸一口氣，那帶著水腥味的空氣並沒有讓他平靜，反而加劇了恐慌。他小心翼翼地挪到水邊，試探著把一只腳伸進水里。冰涼的觸感讓他渾身一哆嗦。他閉上眼楮，心一橫，另一只腳也邁了下去。
水瞬間漫過了他的小腿、膝蓋……一種滑膩的、不踏實的觸感包裹著他。水流推擠著他的身體，讓他站立不穩。恐懼如同冰冷的水蛇，順著脊椎往上爬。他強迫自己睜開眼楮，模仿著別人，笨拙地劃動著手臂，試圖走向水稍淺、伙伴們聚集的地方。每一步都走得異常艱難，水流的阻力，河底滑膩的鵝卵石，以及內心深處不斷翻涌的恐慌，都讓他搖搖晃晃。
就在他離虎子他們還有兩三米遠，水線已經快到他胸口的時候——墨菲定律，那個討厭的、專門捉弄害怕之人的魔鬼，精準地降臨了。
左腳小腿肚毫無預兆地傳來一陣劇烈的、撕裂般的痙攣！仿佛有一只看不見的手，狠狠攥住了他的肌肉，死命地擰轉！劇痛讓他眼前一黑，身體瞬間失去了平衡。
“啊——！” 一聲短促而淒厲的尖叫卡在喉嚨里，被灌入口鼻的渾濁河水生生堵了回去。
世界瞬間顛覆！冰冷的、帶著泥沙味的河水從四面八方瘋狂地涌入他的口鼻、耳朵！陽光透過水面變成扭曲晃動的光斑，離他越來越遠。他拼命地蹬腿，想抓住什麼，但那只抽筋的腿完全不听使喚，另一條腿的掙扎只是徒勞地攪起更多的水花和淤泥。沉重的窒息感像巨石般壓在他的胸口，每一次徒勞的吸氣都吸進更多冰冷的水，火辣辣地灼燒著氣管和肺部。
恐慌！無邊無際、足以吞噬一切理智的恐慌攫住了他！他像一塊沉重的石頭，不受控制地向河底沉去。水聲變成了沉悶的轟鳴，岸邊的嬉笑聲變得遙遠而扭曲。意識開始模糊，死亡的冰冷氣息第一次如此真實地包裹了他。他絕望地伸出手，胡亂地抓著，只抓到滑溜的水草和冰冷的河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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岸上和小伙伴們都驚呆了！幾秒鐘的死寂後，爆發出驚恐的尖叫！
“小明掉水里了！”
“他不會游泳！”
“救命啊！快救人！”
虎子、胖墩他們反應過來，拼命向小明沉沒的地方撲騰，但湍急的水流和他們的慌亂讓他們根本無法靠近，反而自身也陷入危險。二妞在淺水區急得大哭。岸上幾個更小的孩子嚇得呆若木雞。
時間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那麼漫長。小明感覺身體越來越沉，意識像被風吹散的煙霧，一點點消散。就在他以為自己就要永遠沉入這片冰冷的黑暗時——
一道身影，像一顆投入水中的石子，帶著義無反顧的決絕，從岸上猛地扎進了渾濁的河水里！
水花四濺！陽光在那道身影入水的瞬間，仿佛被撞碎了，化作無數跳躍的金點。
那是一個陌生的少年，看起來十五六歲的樣子，穿著洗得發白的舊t恤。他入水的位置離小明沉沒點很近，顯然是看準了方向。他像一條矯健的魚，迅速潛向水底，目標明確。
小明在瀕死的恍惚中，感覺一只強有力的手猛地抓住了他胡亂揮舞的手臂！那只手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將他從冰冷絕望的深淵中向上拖拽！
求生的本能讓小明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死死抱住了那條手臂，甚至慌亂中蹬踹到了對方。少年似乎悶哼了一聲，但手上的力道絲毫未減，反而更加用力地將小明往上托舉！
嘩啦——！
破水而出的聲音如同天籟！
新鮮的空氣涌入小明幾乎炸裂的肺葉，他劇烈地咳嗽起來，鼻涕眼淚糊了一臉，模糊的視線里，是少年濕漉漉的、沾著水草的頭發，還有他緊繃的下頜線。陽光刺得他睜不開眼，只感覺少年托著他的身體，奮力地、艱難地向著岸邊游去。水流依舊湍急，每一次劃水都顯得異常吃力。少年的呼吸粗重而急促，每一次換氣都帶著水聲。
終于，少年的腳踩到了河底的淤泥。他用盡最後的力氣，將幾乎癱軟的小明猛地推向淺水區。小明踉蹌著撲倒在及膝深的水里，連滾帶爬地掙扎著爬上了岸邊的泥地，趴在滾燙的沙石上，劇烈地嘔吐著渾濁的河水，渾身抖得像秋風中的落葉。
“得救了…得救了…” 劫後余生的巨大虛脫感和慶幸感淹沒了他。他貪婪地呼吸著帶著泥土腥味的空氣，從未覺得活著如此美好。
“喂！你怎麼樣？醒醒！” 虎子帶著哭腔的喊聲突然響起，帶著前所未有的驚恐。
小明艱難地抬起頭，循聲望去。
只見那個救他的少年，正仰面躺在離岸邊幾步遠的淺水里，半個身子還泡在水中。他臉色慘白得像一張紙，嘴唇泛著可怕的青紫色，胸膛沒有任何起伏。另一個年紀稍大的少年後來知道是少年的朋友，叫阿強）正跪在他身邊，徒勞地按壓著他的胸口，臉上寫滿了絕望和難以置信。
“大林！大林！你醒醒啊！別嚇我！” 阿強的聲音嘶啞，帶著哭腔，雙手因為用力而青筋暴起。
岸上瞬間死寂。只有阿強徒勞的按壓聲和粗重的喘息聲。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少年的身體依舊冰冷僵硬，沒有任何反應。阿強的手越來越無力，最終頹然地垂下。他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楮，像兩把淬毒的匕首，狠狠地、死死地釘在了剛剛爬上岸、驚魂未定的小明身上！
那眼神里，充滿了刻骨的仇恨、悲痛，還有一種幾乎要將小明焚燒殆盡的憤怒！
“都…是…你！” 阿強一字一頓，聲音嘶啞得像砂紙摩擦，每一個字都帶著血淚的重量，“是你害死了他！是你害死了大林！”
這句話，像一道驚雷，狠狠劈在小明剛剛升起一絲慶幸的心上！瞬間將他從天堂打入了地獄！
他害死了他？
那個剛剛把他從死亡邊緣拉回來的少年…死了？
因為他？
巨大的眩暈感再次襲來，比剛才溺水時更甚。胃里翻江倒海，他“哇”地一聲又吐了出來，這次吐出的只有酸水和膽汁。他看著阿強懷中那具毫無生氣的身體，看著少年緊閉的雙眼和青紫的嘴唇，看著阿強那恨不得將他生吞活剝的眼神……一股冰冷的、足以凍結靈魂的寒意從腳底瞬間竄遍全身，比河底的淤泥還要冰冷百倍！
周圍孩子們驚恐、同情、甚至是帶著一絲異樣審視的目光，如同無數根芒刺，扎在他赤裸裸的、濕漉漉的皮膚上，更深深扎進他脆弱不堪的心里。
“不是我…不是我…” 小明想辯解，喉嚨卻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死死扼住，只能發出破碎的、如同瀕死小獸般的嗚咽。眼淚混合著鼻涕和河水，在他髒兮兮的小臉上肆意橫流。他蜷縮在滾燙的沙地上，身體抖得像篩糠，巨大的負罪感和無法承受的生命之重，將他徹底壓垮。
陽光依舊毒辣，蟬鳴依舊聒噪，但小明世界的色彩，從那一刻起，永遠地褪去了。
第四章︰陰影的烙印與無聲的絞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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溺水事件像一顆投入平靜水潭的石子，在小小的村子里掀起了巨大的波瀾，然後迅速歸于一種令人窒息的死寂。大林的葬禮簡單而沉重，村口老槐樹下多了一座小小的新墳。大林的父母一夜白頭，哭干了眼淚，看人的眼神都是木的，尤其是看到小明時，那空洞眼神里蘊含的深重悲痛，像無形的烙鐵，燙得小明靈魂都在顫抖。
“掃把星！”
“就是他害死了大林家的大林！”
“離他遠點，晦氣！”
村里大人異樣的眼光和壓低的議論，像無處不在的風，鑽進小明的耳朵，鑽進他家里。父母在哀嘆大林之余，看向他的眼神也充滿了復雜，有後怕，有慶幸，但更多的是沉重的憂慮和一種難以言說的疏離。他們變得小心翼翼，很少再讓他出門，也絕口不提那天的事，仿佛那是一個巨大的、不能觸踫的膿瘡。
然而，真正的酷刑才剛剛開始。大林的朋友阿強，那個在河邊用仇恨眼神剜他的少年，成了小明揮之不去的噩夢。
阿強比小明大幾歲，輟學後在鎮上混。他無法接受大林的死，更無法接受大林是為了救小明這樣一個“膽小鬼”、“廢物”而死。他將無處宣泄的悲痛和怒火，全部傾瀉在了小明身上。
上學放學的路上，成了小明的煉獄。
“膽小鬼！害人精！” 一塊小石頭精準地砸在小明的後腦勺上，火辣辣地疼。阿強帶著幾個半大小子，堵在巷子口，眼神陰鷙。
“哭喪著臉給誰看？大林就是被你哭死的！” 另一個小子推搡著他，把他推倒在地，書包里的書本文具散落一地。
“怎麼沒把你淹死？大林就不該救你這種廢物！” 污言穢語如同骯髒的泥水，劈頭蓋臉地澆下來。
小明不敢反抗，甚至不敢抬頭看他們。他像一只受驚的鵪鶉，縮著脖子，渾身發抖。每一次辱罵，每一次推搡，都像一把鈍刀子，反復切割著他早已傷痕累累的心。他只會哭，無聲地流淚，或者發出壓抑的、絕望的嗚咽。他的懦弱，在阿強他們眼中，成了更加令人厭惡的罪證。
在學校里，他也成了“名人”。曾經的小伙伴們，虎子、胖墩他們，雖然不再欺負他，但也徹底疏遠了他。他們看他的眼神怪怪的，帶著一絲恐懼和避諱，仿佛靠近他就會沾染上不幸。課間休息，他總是一個人縮在教室最角落的位置，把頭深深埋進臂彎里。體育課，尤其是游泳課，成了他公開的刑場。他站在泳池邊，臉色慘白，渾身發抖的樣子，總能引來一些同學竊竊私語和毫不掩飾的嘲笑。
“看，那就是淹死人的那個…”
“听說救他的人死了，他倒活得好好的…”
“噓，小聲點，別被他听見…”
那些聲音，無論多小，都像針一樣清晰地扎進他的耳朵。他感覺自己像一個行走的瘟神，一個不祥的符號。他不再開口說話，課堂上老師提問，他像啞巴一樣低著頭。成績一落千丈。曾經還算開朗的性格徹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極度的沉默和一種深入骨髓的畏縮。他走路總是低著頭，貼著牆根，仿佛想把自己縮進陰影里，徹底消失。
家，也不再是避風港。父母小心翼翼的嘆息，親戚來訪時欲言又止的詢問，都讓他如坐針氈。他把自己關在房間里，拉上厚厚的窗簾，躲在黑暗的角落。他開始做噩夢，反復夢見冰冷刺骨的河水，夢見大林慘白的臉和青紫的嘴唇，夢見阿強那雙充滿仇恨的眼楮，夢見自己在一片指責聲中不斷下沉、下沉……每一次驚醒，都是一身冷汗，心髒狂跳不止。
“都怪我…都怪我…” 這個念頭像毒藤一樣纏繞著他，成為他所有思維的核心。他存在的價值，仿佛只剩下證明自己是“害死大林的凶手”，是“不配活著的那個人”。懦弱和自卑不再是他的缺點，而是他給自己打上的、永世不得翻身的烙印。他活在大林用生命換來的陰影里，背負著沉重的十字架，在無休止的自我譴責和外界冰冷的指責中，一點點被絞殺著靈魂。他不再是小明，他只是一個代號，一個“害死大林的膽小鬼”。陽光、歡笑、伙伴……所有屬于童年的美好，都與他絕緣。他的世界，只剩下冰冷的河水和阿強那永不消散的、充滿恨意的詛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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