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月的時光，像一列慢悠悠的綠皮火車，載著案牘勞形的堆積，載著工位前無數次疲憊的眺望，伴著輕微的搖晃，終于駛入了名為“塵埃落定”的站台。林野也曾無數次在加班的深夜里，于辦公室僅存的孤燈下，幻想過抵達時刻的喧囂與榮光。當那盞燈映照著他筆下精密交錯的cad線條，或是那份反復推敲、字斟句酌的項目報告時，他仿佛能看見那微弱的光暈，化作領導贊許的頷首，同事欽佩的目光，以及那場必將到來的、象征著所有汗水與等待都將得到回饋的晉升儀式。他用堅實的肩膀，不止一次地扛起那些旁人唯恐避之不及的燙手山芋，在冰冷的設備圖紙與泥濘不堪的施工現場之間，搭建起溝通的橋梁；在預算的鋼絲繩與施工的重重險峰上，艱難地尋找著那微妙的平衡點。每一次化險為夷後的短暫喘息，都像一枚沉甸甸的釘子，將“我值得被提拔”的信念，更深地楔入他滾燙的心底。
然而，命運這位最擅長黑色幽默的編劇，總在你以為看透劇本、即將迎來圓滿結局時，突然讓情節急轉直下。最終的公示名單，像一張措辭冰冷的訃告，赫然貼在公告欄最醒目的位置。那個本該屬于他、散發著誘人光澤的位置，此刻端坐著一個全然陌生的名字。那個名字背後的人，仿佛從未在他關于工作的記憶里留下任何實質性的業績烙印——一個只在逢年過節于領導辦公室門前格外活躍的身影，一個在關鍵決策會議記錄員缺席時“恰好”出現、端茶倒水的身影。業績？能力？擔當？這些曾是他挑燈夜戰、嘔心瀝血的磐石，如今在一個盤根錯節、枝連蔓結的“關系網”面前，竟如脆弱的琉璃，轟然碎裂，瞬間化為齏粉，被一股無形而強大的力量輕易拂去，只留下一個刺目而空洞的空白，嘲笑著所有曾經付出過的努力。
消息傳來那一刻，不是耳朵听到，而像是被一顆無形的重錘，隔著胸膛，狠狠擂在心髒上。林野僵在工位前，周圍鼎沸的議論聲、同情的目光、嘲諷的竊語，都被拉長、扭曲、模糊，最終沉澱成一片令人窒息的嘈雜真空。他空洞的眼神掠過窗外，熟悉的廠區景色此刻看來如此陌生而冰冷。窗玻璃反射出他疲憊的輪廓，那輪廓開始分裂、幻化︰是無數個深夜獨自對著圖紙沉思的剪影，是暴雨如注的深夜在施工現場指揮若定的背影，是在協調會上為底層工人據理力爭時激動泛紅的側臉……那些揮灑汗水、燃燒智慧、默默承擔壓力的日夜，那些曾如星辰般照亮他職業理想的閃光點，此刻都在這個荒謬結果的映照下，顯得蒼白、可笑，甚至帶著濃重的諷刺。曾經熾熱的抱負，已然化作胸口一捧冰冷死寂的灰燼。一股混合著強烈失望、被愚弄的憤怒、以及價值被徹底否定的悲愴，如同積蓄已久的暗流，終于沖破堤岸，在他心腔里洶涌翻騰、劇烈沖撞。
他低下頭，看著自己布滿薄繭、還帶著機油印記的手。就是這樣一雙手，丈量過千百米的鐵軌精度，繪制過關乎萬千人安全的精密圖紙。就是這樣一顆心，裝著對技術精益求精的執著，對公司發展、對集體榮譽最樸素的忠誠。可現在，它們的存在，它們的付出，在這張關系至上的名單前，仿佛成了一個巨大的、令人心酸的笑話。
“這樣的地方……”一個冰冷而清晰的聲音在他腦海里反復回響，如同金屬摩擦般刺耳，“還有什麼值得我留戀？我的夢想？我的價值？我的尊嚴？”
答案清晰得如同窗外鉛灰色的天空——一個巨大的、冰冷的否定句。最後一絲期待的火苗被無情掐滅，只剩下決斷的冷光。
他霍然起身，動作不大，卻帶著一種斬釘截鐵的決絕。椅子腿摩擦地面發出的輕微聲響，在突然寂靜下來的辦公室一角，顯得格外刺耳。那些或同情、或復雜、或純粹看好戲的目光瞬間聚焦過來。那些目光像無形的絲線，試圖纏繞他，但他心中那股混合著苦澀與解放感的烈火，已將其焚燒殆盡。他不再遲疑，大步流星地穿過工區狹窄的過道，目不斜視，目標明確——勞人科。
勞人科的門半開著，里面慣有的低氣壓和文件紙張特有的沉悶氣息撲面而來。幾個辦事員低頭忙碌著，復印機發出單調的嗡鳴。林野徑直走到負責離職手續的櫃台前。“辦離職。”他的聲音不高，帶著一絲疲憊後的沙啞，卻異常平穩，沒有一絲顫抖。辦事員抬起頭，是一張公式化的臉。看到是林野，眼神閃爍了一下，似乎認出了這位剛經歷“滑鐵盧”的“名人”，也或許提前收到了什麼風聲。她沒有多問，只是機械地轉身，從靠牆的一排文件櫃里抽出幾份表格。“這個，《解除勞動合同申請》，簽字確認。”“這個，《工作交接清單》，找部門負責人簽完拿回來。”“還有這個，《檔案轉遞確認單》……”表格一份一份遞過來，打印的油墨散發著冰冷的氣息。林野接過筆，在申請人簽名欄落筆。筆尖劃過紙面，發出“沙沙”的響聲。他寫得很快，卻很用力，仿佛每一筆都要刺穿這承載著他過去歲月的紙張，斬斷與這里的一切聯系。填表的過程像一個無聲的儀式，他在表格的方寸之間，與過去的憧憬、拼搏、委屈，乃至對某些人、某些事的最後一絲人情世故的考量，進行著最簡潔而徹底的訣別。名字簽下的最後一刻，手沒有抖，心亦無波瀾。
他交回表格，辦事員遞給他一張小小的紙片︰“這是離職證明，拿走個人物品，門禁卡交到保安室。”“好。”林野的聲音依舊沒有任何起伏。他回到那個早已清空大半物品的工位——重要的、帶有些許個人印記的東西，早在他決心已定後幾天就悄悄帶走了。桌面上只剩下一個用了很久的舊水杯，幾支寫不出字的圓珠筆，還有一個半舊的文件袋。他將這些零碎一股腦塞進帶來的一個環保袋里。最後看了一眼這個坐了數年的位置，桌面上或許還殘留著經年累月的指痕、茶杯底的水印。沒有告別，沒有駐足，他轉身離開，像離開一個與自己再無關系的劇場舞台。
推開公司那扇厚重玻璃門的瞬間，外面新鮮的、略帶寒意的空氣涌入鼻腔。他沒有回頭。沉重的門在身後緩緩關閉，將那個曾寄托他青春與夢想、最終卻讓他遍體鱗傷的世界，徹底隔絕。他站在街道上，匯入匆忙的人流，手中的環保袋顯得有些寒酸。陽光有些刺眼，他微微眯起眼，望向遠處的城市輪廓。前路迷茫，但至少，他掙脫了那個扭曲的泥潭。告別，是為了不再有下次的失望。滿心傷痛之地，終于留在身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