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黑蘭南郊,扎格羅斯山脈的脊骨在七月盛夏的月光下非但沒有消融暖意,反而泛著一種金屬般的冷冽銀光。空氣里沒有風,寒冷像沉重的鉛塊,沉甸甸地壓在起伏的山巒和蜿蜒的鐵路路基上。林野蹲在剛鋪砌不久的路基旁,腳下是厚達數米的凍土層。他手中的冰鎬鑿下去,發出沉悶而堅硬的“鏗鏗”聲,每一次揮動都震得臂膀發麻,只在凍得如同花崗岩般的表層留下淺淺的白痕。
碎冰碴飛濺。十幾下鑿擊後,一小片灰褐色的凍土表層終于被剝開,露出了底下令人心驚的景象︰一層潔白、致密、如同粗糲鹽粒構成的冰晶層,在探照燈的光芒下閃爍著無數細碎的、刺眼的光點。它不像天然冰層那樣純淨透明,更像是無數微小冰稜和鹽粒被強行擠壓凍結在一起。
旁邊的便攜式含鹽量檢測儀屏幕上,猩紅的數字在幾次細微跳動後,最終定格在一個觸目驚心的數值上︰ 2.4 。屏幕下方,作為對比參考的小字標注著“青藏鐵路凍土年平均含鹽量︰0.8”。
林野的眉頭鎖緊了。他左手腕上那枚古樸的銀鐲,在冰層刺骨的寒氣侵擾下,表面那繁復神秘的克欽族星圖紋路,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凝結出一層細密的白霜!這鐲子對極端環境能量的敏銳反應,此刻更像是危險的警示。
“看到了嗎,林工?”伊朗項目總工程師侯賽因•賈拉里的聲音低沉而凝重,帶著波斯語特有的韻律感。這位年近六旬的老工程師,臉龐被伊朗高原強烈的日照和凜冽的寒風刻下深深的紋路,眼神卻依舊銳利如鷹。他俯身,粗糙的手指直接插進那層冰冷的鹽霜里,用力抓出一把混雜著細小冰粒的白色晶體,攤開在掌心。
月光和燈光下,那些鹽晶並非純白,竟隱隱折射出一種近乎妖異的幽藍冷光。“它們就像沙漠里渴死的人,”侯賽因的聲音帶著一種宿命般的沉重,“鹽把最後一點救命的水分,都從泥土里,從這凍土里,貪婪地吸吮走了!我們的路基,正在被這些‘鹽鬼’從內部一點點啃噬掏空!”
鐵路線上,作為應對凍土融化沉降的核心技術之一——智能通風管路基系統,在零下三十度的寒夜中發出持續不斷的低沉嗡鳴。這些嵌入路基深處、碗口粗細的黑色高強度復合塑料管道,是中科院寒區工程研究所的最新成果,管壁上布滿微米級的精密導流孔,原理是利用高原強勁的自然風,持續不斷地將路基內部的濕氣和潛在的鹽分排出,保持凍土層的低溫穩定,防止“熱融”導致的路基塌陷和變形。
然而此刻,這些科技結晶正面臨嚴峻挑戰。管道外壁不再是光滑的流線型,而是凝結出一顆顆、一串串大小不一的冰瘤!它們像是丑陋的腫瘤依附在血管上,扭曲著管道的形狀,阻礙著風吹過的路徑。
年輕的伊朗工程師納吉布•阿扎米,裹緊了厚重的防寒服,動作迅捷而專業。他用特制的加熱刮刀小心翼翼撬開一處通風管外側的復合保溫層。保溫層內壁的景象讓他的心沉了下去——本該通暢的微孔導流結構,已經被密密麻麻、如同白色珊瑚蟲般的鹽晶徹底堵塞!鹽晶不僅堵死了空氣流通的通道,更在管道內壁頑固堆積,甚至在管壁壓力的作用下,呈現出向內逆流生長的詭異趨勢。
“測量結果出來了!”納吉布的聲音透過防寒面罩,帶著壓抑的緊張,“結晶壓力……峰值達到15兆帕pa)!林工,侯賽因先生!這遠超設計極限值8pa)!再這樣下去,管道內壁的混凝土保護層很快就會被撐裂崩解!”
就在此時,一股強勁的、裹挾著冰晶的寒風猛烈吹過,刮得人臉頰生疼。通風管群發出一陣令人牙酸的“嘎吱”聲,幾處冰瘤應聲而落,砸在凍土上四分五裂,裸露出的管壁在風中發出刺耳的尖嘯,仿佛垂死者的喘息。
侯賽因渾濁的眼楮盯著那些冰瘤,又看向手中幽藍閃爍的鹽晶。突然,他做了一個讓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動作。他猛地扯下自己身上那件厚實的、帶有復雜庫爾德民族紋飾的深棕色羊毛斗篷,毫不猶豫地將它用力裹住了一處嘯叫得最厲害的通風管出口!
奇跡般的景象發生了。粗糙的羊毛縴維甫一接觸冰冷的管壁和凝結的鹽霜,立刻展現出強大的吸附能力。濕冷的空氣流經羊毛毯時,水分和鹽分被無數細小的縴維孔隙迅速捕捉。更奇妙的是,管道外壁的溫度傳感器數值,在幾秒鐘內開始跳動上升︰ 30.5c → 27.8c → 25.1c ……短短一分鐘,竟然上升了整整3c!被冰瘤堵住的管口,呼嘯聲明顯減弱了。
侯賽因粗糙的手指輕輕摩挲著斗篷邊緣那象征生命與循環的古老庫爾德花紋,聲音平靜卻蘊含著滄桑的智慧︰“我的祖先,游牧在更寒冷的高原。他們用厚厚的羊毛毯蓋住嬰兒的搖籃,抵御致命的寒風。羊絨里這些看不見的孔隙,能神奇地鎖住嬰兒體溫散發的熱氣,形成一個溫暖的小世界。”他頓了頓,目光深邃地望向遠方起伏的漆黑山脈,“這種道理,就像我們波斯人引以為傲的坎兒井。沒有水泵,沒有鋼鐵管道,靠著地下暗渠天然的傾斜和陶制拱頂的保護,把雪山融水從幾十上百公里外引來,鎖住珍貴的水源,滋養荒漠中的綠洲和生命。羊毛的孔隙鎖住熱氣,坎兒井的構造鎖住水流…道理是相通的。”
就在這時,林野隨身攜帶的加固數據平板發出一陣尖銳急促的警報蜂鳴!屏幕上跳出一個巨大的紅色警示框︰“緊急寒潮警報!里海強冷氣團前鋒預計兩小時內抵達作業區。核心影響時段︰02300600。預計最低氣溫將突破35c,瞬時風力78級,伴隨強吹雪!”
禍不單行!平板緊接著又彈出一條設備故障信息︰“s14s19通風管群溫控系統故障!狀態︰離線!原因︰核心傳感器鹽蝕結冰短路。風門執行器失效!”
林野立刻調出通風管群的實時監控畫面。只見模擬界面上,代表百葉窗式溫控風門的狀態圖標,全部變成了刺眼的紅色,僵硬地卡死在“開啟”open)狀態!在即將到來的、溫度更低、風速更強的超強寒潮面前,這些無法關閉的風門,將成為致命的傷口,讓極寒空氣毫無阻礙地灌入本已脆弱的通風管道系統內部!加速鹽分的凝結和管道內部的低溫崩裂!
“必須立刻阻斷冷空氣倒灌!否則整個通風系統會在寒潮中徹底崩潰!”納吉布焦急地喊道,下意識地看向侯賽因剛才用來裹管口的那件羊毛斗篷。
德黑蘭大學深處,一間恆溫恆濕的古老文獻保管地窖里,時間仿佛凝固。厚重的橡木桌上,一盞無影燈投下柔和而明亮的光柱。一張巨大的、由不知名獸皮鞣制而成的羊皮地圖在光柱下緩緩展開。地圖的羊皮邊緣已經磨損起毛,呈現出深沉的蜜色,但其上墨線勾勒的圖案卻依舊清晰有力——那是縱橫交錯、如同大地血脈般的地下暗渠網絡!
“伊斯法罕水利局移交的千年坎兒井總圖副本,”一位戴著白手套的大學老教授,用鑷子小心地指著圖上一條幾乎與鐵路規劃線完全重合的、用靛青色顏料描繪的粗線,“看這里,‘生命之脈’暗渠。根據史料記載和地質雷達掃描,它的主通道深度,恰好就在你們鐵路凍脹病害最嚴重的區域下方。傳說這條暗渠由薩珊王朝時期的一位大水利師督造,水流至今未曾斷絕,滋養著下游數十個村莊。”
侯賽因布滿老繭、指節粗大的食指,小心翼翼地沿著地圖上那條靛青色的、象征著生命之源的線條緩慢移動。他的指尖停留在代表鐵路凍脹區的一個用朱砂圈出的標記點上。“禍根,或許也是解藥。”他的聲音在地窖幽靜的空間里顯得格外清晰,“冰層融化產生的水,是導致凍土軟化、鹽分遷移聚積、路基脹起的禍首。但同時,它也是唯一能帶走這些‘鹽鬼’的力量!”他的目光銳利起來,像在黑暗中搜尋獵物的鷹隼,“如果能把這股融水重新引回坎兒井的古道里……讓它在流動中帶走鹽分,沉澱在那些千年不朽的、專門為了沉澱泥沙雜質而設計的古渠沉沙段里!鹽分隨水走,路基才能固!”
仿佛為了印證他的話語,一直被他握在掌中的那個古老的黃銅星盤,盤心那根縴細的磁針突然毫無征兆地劇烈擺動了一下,隨即失去了指南的特性,傾斜著指向了地圖上那個朱砂標記的位置!星盤邊緣復雜的星軌刻度盤上,代表地下水位的指針刻度也在微妙地向上偏移了幾個小格。
“地下水位……在異常上漲?”林野盯著星盤,沉聲道。這古老的儀器此刻的異常,與侯賽因的判斷驚人地一致。
時間緊迫!搶修隊帶著重型破凍設備和臨時水泵,頂著愈發凜冽刺骨的寒風,奔赴凍脹最嚴重的區段。熱氣鑽孔機和高壓蒸汽噴槍咆哮著,艱難地在堅如鋼鐵的鹽霜凍土層上打開缺口。當最後一層凍土被挖開時,積蓄在下方、承受著巨大壓力的冰水混合物如同壓抑已久的銀色巨蟒,猛地從缺口竄涌而出,噴濺起數米高的冰冷水花!
“快!接導流管!引向預設的坎兒井連接點!”納吉布頂著噴濺的冰水嘶喊。
林野和幾名工人迅速將粗大的柔性導流管插入渾濁湍急的水流中。然而,預料中的順流並未出現!渾濁的水流裹挾著大量白色粉末狀的鹽晶,非但沒有乖乖流入導流管,反而在管口處激起劇烈的漩渦,鹽晶如同有生命般附著在管壁上,水流竟呈現出明顯的倒灌趨勢!導流管劇烈抖動,仿佛要被水流撕扯回去。
“不對勁!壓力方向反了!”一名工人被強大的水流沖得踉蹌後退。
就在這時,一直沉默地蹲在缺口邊緣、幾乎將整個側臉貼在冰冷濕滑的凍土上的侯賽因,猛地抬起了頭。
“別硬扛!坎兒井暗渠像活物一樣,有自己的‘呼吸節律’!”侯賽因的聲音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壓過了機械的轟鳴和水流的咆哮,“听!仔細听水流沖擊岩層的回聲!還有冰層深處傳來的那種……像心跳一樣的悶響!”
所有人都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凝神細听。在蒸汽噴槍的嘶鳴、水泵的抽吸和寒風的呼嘯間隙,一種極其微弱、仿佛來自大地心髒深處的“咚…咚…”聲,間隔性地傳來,帶著一種奇異的規律性。
“……咚……間隔)……咚……間隔)……”林野敏銳地捕捉到了這個節奏。
“十七分鐘!”侯賽因斬釘截鐵地說,渾濁的眼楮里閃耀著洞悉古老智慧的光芒,“一個完整的脈動周期!每一次‘心跳’低谷,就是暗渠內壓力暫時釋放、水流相對平緩的短暫窗口!下一次低谷……就是現在!封管!”
在侯賽因喊出“封管”的瞬間,林野和納吉布如同最精密的機器同步啟動!兩人用盡全身力氣,將預先準備好的、帶有快速鎖緊閥門的重型金屬封堵蓋,“ 當”一聲嚴絲合縫地壓在了水流噴涌的缺口上!高壓螺栓被液壓扳手瞬間旋緊!
就在閥門徹底閉合前的最後一剎那,洶涌的水流仿佛真的听從了那古老“呼吸節律”的召喚,壓力詭異地驟然一松。激流的勢頭肉眼可見地減弱,倒灌的鹽晶和水流被強行截斷在封堵蓋內側。導流管另一端的壓力表讀數,開始朝著預設的古渠方向穩定上升——水流終于被強行馴服,導入了千年坎兒井的干涸古水道!
寒潮前鋒如同無形的冰原巨獸,準時在凌晨兩點三十分咆哮著降臨扎格羅斯山口。氣溫如同失控的電梯般直線下跌,刺骨的寒風瞬間達到了八級,卷起地面積雪和鹽霜,形成一片白茫茫、遮天蔽日的“鹽雪暴”。能見度驟降至不足十米。
更糟糕的是,安裝在凍脹區各處的數十台精密電子監測儀,在極端低溫和鹽霧的雙重侵襲下,屏幕接二連三地熄滅報警,信號傳輸徹底中斷!現代化的“眼楮”和“耳朵”在自然的狂暴面前,瞬間成了擺設。搶修隊仿佛被拋回了蒙昧的黑暗時代,失去了對路基下方險情的所有感知。而通風管路那邊,雖然緊急用能找到的所有毛氈、帆布甚至帳篷布料暫時封堵了部分風口,但在越發狂暴的風雪撕扯下,臨時封堵岌岌可危。納吉布通過對講機傳來的聲音斷斷續續,充滿了絕望︰“……s17段……堵不住了…風太大……溫度…還在降……”
茫茫風雪中,只有路基上幾盞頑強亮起的臨時探照燈,在狂舞的鹽雪中投下幾束搖曳不定、隨時可能被黑暗吞噬的光柱。
就在這幾乎令人窒息的絕境中,林野看到風雪深處路基上的一點微弱光芒。他和幾名工程師深一腳淺一腳地在及膝深的雪鹽混合物中跋涉過去。
只見老侯賽因竟直接跪坐在冰冷的鋼軌上!他無視了劈頭蓋臉的炎雪和刺骨的嚴寒,小心翼翼地在膝前鋪開那張沉重的黃銅星盤。星盤古樸復雜的同心圓刻度和星宿標記在微弱的光線下流轉著幽暗的光澤。他伸出布滿凍瘡的手,仔細地拂去落在盤面上的雪花和鹽粒,然後深吸一口氣,雙手穩穩地托起星盤,將其水平置于胸前。
他渾濁卻異常專注的眼楮,穿透狂舞的風雪,穩穩地仰望夜空。幾顆異常明亮的星辰,頑強地在寒潮帶來的短暫雲隙中顯露出來。
“以亙古的北極星為軸心……”侯賽因的聲音在風雪中顯得異常清晰,帶著一種古老的吟誦感,雙臂極其穩定地轉動著沉重的星盤,讓盤心那根縴細的磁針穩穩指向北方天際那顆最明亮的星辰。盤面上代表不同星宿的凹點精準地對準了夜空中對應的方位。“今夜,伊斯法罕的星空告訴我,金星運行進入昴宿星團peiades)的領域……”他的手指在星盤邊緣代表著昴宿六顆主星的位置輕輕劃過,“按照我們先祖亞茲德大賢者留下的《水文星象考》,當金星的光芒落入昴宿的懷抱時,地下深處躁動的水脈,向西偏離的角度……應是三度!”
他猛地低下頭,目光如炬,鎖定在星盤中心那根象征水脈的細長指針上。此刻,那指針並未指向正北,而是微微偏向了一個特定的角度。他用凍得發紫的手指,在覆蓋著厚厚鹽雪的鋼軌表面,沿著星盤指針指引的方位,劃出了一條清晰的直線!
“納吉布!”侯賽因的聲音穿透風雪,“帶上你的人,跟著星盤指引的方向!向西!偏三度!往下挖!掘開凍土,找到真正的水源入口!快!我們沒有時間了!”
信仰科學儀器的納吉布,此刻看著侯賽因在絕境中那磐石般的身影和手中神秘的星盤,再沒有半分猶豫。他抹了一把臉上凍結的鹽霜,嘶吼著招呼隊員︰“帶上沖擊鑽!熱能槍!跟我來!按侯賽因先生指的方向挖!”工程師們扛著沉重的設備,如同撲火的飛蛾,義無反顧地沖向侯賽因在鋼軌上劃出的那條風雪彌漫的延長線。
冰鎬、電鎬、熱能噴槍在指定區域瘋狂地作業。堅硬的鹽霜凍土在人類鋼鐵與火焰的意志面前寸寸碎裂、融化。每一次鑿擊都伴隨著飛濺的冰晶和鹽粒,每一次噴槍的烈焰都短暫地驅散一片風雪,映照出工程師們布滿冰霜卻無比堅毅的臉龐。時間在嚴寒和急迫中漫長地煎熬著每個人的神經。
“鐺——!”
一聲異樣的、空洞的脆響,驟然穿透了機械的轟鳴!
納吉布手中的冰鎬在又一次全力下鑿時,感覺下方的阻力瞬間消失!鎬尖仿佛捅破了一層薄脆的蛋殼,陷入了一片虛空!巨大的慣性讓他一個趔趄。
“停!停!有東西!”他狂喜又緊張地大喊。
熱能槍集中火焰噴射過去,融開洞口邊緣的冰渣和鹽霜。在探照燈刺目的光束照射下,一個黑 的、邊緣極其規整的圓形洞口赫然出現!洞口下方,隱約可見層層疊疊、由古老燒制陶土筒環環相扣構成的拱形結構!歷經千年歲月,這些陶筒呈現出深沉的赤褐色,其上布滿了水流侵蝕留下的光滑痕跡,卻依舊堅固無比!
“坎兒井!是坎兒井的拱頂!”納吉布的聲音因為激動而劇烈顫抖,“找到了!侯賽因先生!我們找到千年暗渠的咽喉了!”
“開閘!引水歸渠!”林野毫不猶豫地命令。
早已準備好的定向爆破索被小心放置在陶筒拱頂最薄弱處。一聲沉悶的爆炸轟鳴被風雪聲掩蓋了大半,古老的陶制拱頂應聲碎裂開一個規則的缺口!
積蓄在地下、被凍土和鹽分困鎖了不知多久的地下水流,如同掙脫了千年囚籠的銀色巨龍,發出一聲沉悶而浩大的咆哮,裹挾著碎冰、鹽晶和古老的泥沙,轟然沖入那早已干涸千年的坎兒井暗渠深處!水流在狹窄的古老通道內奔騰沖撞,發出雷鳴般的回響,氣勢磅礡。
幾乎在水流涌入古渠的剎那,奇觀發生了︰渾濁的水流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開始澄清。更為神奇的是,水中的鹽分仿佛受到了某種古老力量的牽引,在暗渠兩側的陶制壁面上飛快地結晶析出!一層潔白如雪好的,這是故事的延續和結尾︰
刺骨的寒潮如同冰河世紀的巨爪,死死攥住扎格羅斯山脈。鹽雪暴狂嘯著,將世界撕扯成一片混沌的、帶著咸澀味道的白色煉獄。通風管路基區,臨時封堵的帆布和毛氈在八級狂風中發出瀕死的呻吟,幾處封口被硬生生撕開裂縫,更加猛烈的極寒空氣如同冰刀般灌入管道系統!
“不行了!撐不住了!”納吉布的聲音在呼嘯的風聲和對講機的電流雜音中近乎絕望,“s17段……缺口在擴大……溫度……跌破35c了!管子……管子裂了!”
刺耳的金屬撕裂聲隱約傳來,緊接著是大量混雜著冰屑和鹽粒的空氣從破損處噴射而出的尖嘯!智能通風系統瀕臨全線崩潰的邊緣。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一陣粗獷、急促、帶著庫爾德古老韻律的呼喝聲穿透風雪,壓過了狂風的咆哮!是侯賽因!
這位白發蒼蒼的老工程師,如同一位率領部落沖鋒的酋長,抱著厚厚一摞羊毛織物,從坎兒井挖掘點逆著風狂奔而來。他身後,林野和幾名伊朗工人也抱著能找到的所有羊毛毯、氈墊,甚至是從營房緊急扯下的厚羊毛窗簾!
“蓋住它!用羊毛!蓋住所有的傷口!”侯賽因的聲音嘶啞卻充滿力量,帶著一種近乎原始的決絕。他沖到那處裂開最大缺口的通風管前,毫不猶豫地將手中那床邊緣繡著復雜庫爾德生命樹紋飾、他視為珍寶的厚羊毛毯狠狠地、嚴嚴實實地蒙了上去!粗糙的羊毛縴維如同無數只小手,瞬間死死吸附住冰冷噴濺著鹽霧的金屬管壁和破裂邊緣。
“快!全都蓋上!”林野大吼著,和其他人一起,將手中承載著波斯高原千年御寒智慧的羊毛織物,奮力撲向其他嘯叫的通風口和裂開的縫隙。深棕、赭紅、墨綠、明黃……帶著不同部落紋飾——象征水源的波浪、象征豐收的麥穗、象征堅韌的山峰、象征太陽的圓盤——的毛毯和氈墊,在狂風暴雪中,一塊塊、一片片地覆蓋在冰冷的鋼鐵管群上。
它們像是一片片在絕境中頑強綻放的、飽含生命力的巨大花瓣,層層疊疊地覆蓋在路基之上。風雪瘋狂地撕扯著它們的邊緣,發出“噗噗”的悶響,但內層的羊毛縴維,卻忠實地執行著它們與生俱來的使命。
奇跡,在羊毛覆蓋的孔隙間悄然發生。
探照燈的光柱下,可以看到覆蓋嚴密的毛毯表面迅速凝結出一層厚厚的白霜——那是瘋狂涌入的濕冷空氣被羊毛縴維鎖住水分和鹽分後的殘留。毛毯內部,被管道自身殘余溫度、地熱以及人類手掌短暫接觸所激發的那一絲微弱熱量,如同被羊絨孔隙精心呵護的火種,竟然沒有被狂風吹滅,反而開始在密閉相對)的毛毯空間里艱難地匯聚、徘徊、升溫!
“溫度傳感器!讀數有變化了!”一直死死盯著手中加固平板的林野,聲音因為激動而顫抖。屏幕上,代表s17段管道外壁溫度的那個數字,在令人窒息的35.7c停留了仿佛一個世紀之久,終于……極其微弱地,向上跳動了一下︰35.7c → 35.6c。
緊接著,旁邊覆蓋著另一塊厚毛氈的s18段,讀數也動了︰34.9c → 34.8c!
這微小的回聲如同黑暗中的第一縷曙光!它點燃了所有人心中幾乎熄滅的希望。
羊毛的魔法在持續。覆蓋最厚、最嚴密的區域,溫度的回升開始加速︰34.5c → 33.8c → 32.2c…… 那些原本在極寒和鹽晶膨脹壓力下發出刺耳呻吟、甚至開始出現裂紋的通風管壁,在羊毛“溫室”的包裹下,內部的極端低溫得到了緩沖。冰瘤的生長肉眼可見地放緩、停滯!結晶產生的膨脹應力被溫暖柔韌的羊毛層吸收、分散!
“有效!真的有效!”納吉布抹去睫毛上凍結的冰晶,激動地幾乎要跳起來,“侯賽因先生!您的羊毛毯……它們在呼吸!它們在發熱!”
侯賽因布滿冰霜的臉上露出一絲如釋重負的、疲憊卻無比欣慰的笑意。他粗糙的手掌緊緊按在蓋上自己庫爾德毛毯的管道位置上,感受著那透過厚厚羊毛傳來的、極其微弱卻無比真實的溫度回升。“不是毯子在發熱,孩子,”他的聲音在風中顯得異常平靜,“是羊絨的孔隙,鎖住了我們不放棄的心跳,抓住了最後一絲生機。”
與此同時,在路基下方,被星盤指引打開的千年坎兒井入口處。
奔涌而入的地下冰融水,如同終于找到了歸宿的游子,在古老黑暗的陶制渠體中奔騰咆哮。渾濁的水流在經過最初幾十米的沖刷後,以驚人的速度變得清澈。坎兒井那精妙的設計——平緩的坡度、粗糙的陶壁、特意拓寬的沉沙段——此刻展現出千年不朽的智慧。
鹽晶,這些曾經如同跗骨之蛆般啃噬路基的“鹽鬼”,在脫離了高壓凍土的禁錮、融入奔涌水流後,其命運發生了劇變。快速流動的水體不再給它們緩慢結晶、堆積力量的機會。更重要的是,當它們隨著水流沖刷過千年陶壁時,陶土本身微妙的礦物成分和粗糙表面,成為了絕佳的結晶核!
如同冰雪魔法在黑暗的地下上演。
暗渠兩側的陶壁上,一層層、一片片潔白如雪、晶瑩剔透的鹽晶,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飛快地生長、堆積、蔓延!它們先是形成細密的絨毛狀,很快凝結成細長的針簇,繼而相互勾連,形成片狀的、羽毛狀的、甚至如同微小鐘乳石般的奇異結構。水流轟鳴之處,白色的結晶如同活物般在古老的壁上蔓延生長,在搶修隊頭燈的光束下,折射出夢幻般的點點碎芒。
“鹽分在沉積!在古渠里沉積下來了!”一名趴在坎兒井入口邊緣向下探照的工人激動地大喊,“老天……太壯觀了!整個渠壁都在變白!”
水位監測儀少數在古井口附近還能工作的)清晰地顯示,隨著坎兒井如同巨大的生物濾芯般高效地“吞噬”著水中的鹽分,被導入古渠水流下游的含鹽量,正在呈現斷崖式的下降!這意味著,涌向路基下方凍土層的融水源頭,其“毒性”正在被千年古渠快速淨化!
路基下方,那導致凍土膨脹、鹽分富集的“禍水”,正在被轉化為滋養古渠、沉澱鹽晶的“活水”。鹽隨水走,水歸古道,路基內部那致命的高鹽環境,終于被釜底抽薪。
當最後一床羊毛毯——一塊邊緣繡著金色太陽紋樣的厚重掛毯——被林野用力覆蓋在最後一處漏風的通風管縫隙上時。
時間,仿佛在呼嘯的風雪中凝固了一瞬。
林野腕間的平板電腦,那象征著通風管群核心健康的溫度曲線圖,在經歷了一個如同墜落深淵般的陡降和漫長的低位掙扎後,猛地昂起了頭!代表實時溫度的光點,如同掙脫了鎖鏈的翠鳥,一路向上疾沖!
28c → 25c → 22c!
突破了!突破了鹽晶快速凝結膨脹的臨界溫度閾值25c)!
緊接著,那代表鹽晶結晶壓力的紅色柱狀圖,如同被戳破的氣球,數字劇烈跳動,從令人絕望的15 pa高位一路暴跌︰12 pa… 8 pa… 5 pa… 最終穩定在安全的設計值以下!
與此同時,平板發出一陣與之前刺耳警報截然不同的、清脆悅耳的“嘀嘀”提示音,一個柔和的綠色對話框彈出︰“通風管群溫控系統冗余模塊激活成功!系統狀態︰恢復中…… 風門執行器正在校準……”
雖然狂暴的風雪仍在肆虐,雖然部分風門因鹽蝕物理損壞無法立刻關閉,但在厚厚的羊毛“花瓣”的庇護下,通風管內部形成的微環境溫度已經足以阻止致命的鹽晶繼續凝結和膨脹。系統冗余模塊的激活,意味著智能控制正在奪回主導權!
“成功了……”納吉布喃喃道,身體因為激動和脫力微微搖晃,滾燙的淚水剛涌出眼眶,就在刺骨的寒風中凍成了細小的冰珠。
林野長長地、深深地吸了一口冰冷刺骨卻又無比自由的空氣,他低頭看向自己的手腕。那枚克欽族的神秘銀鐲,表面的白霜早已在激烈的搶修中悄然融化,此刻,在探照燈和雪地反射的微光下,鐲子表面的星圖紋路流淌著柔和的、溫潤的銀輝,仿佛也在慶祝這場跨越科技與古老智慧的勝利。
侯賽因緩緩直起身,從口袋里掏出那枚古老的黃銅星盤。他用凍得通紅的指尖,小心翼翼地拂去星盤上沾染的雪沫鹽粒。盤心的磁針,此刻穩穩地指向北方。星盤邊緣的水位刻度指針,也停留在一個安全的區間。他將星盤高高舉起,讓它映照著昏暗中頑強閃爍的星光和探照燈的光芒,如同托舉著這片土地歷經千年滄桑卻永不熄滅的智慧之火。
凌晨五點,寒潮的肆虐終于達到頂峰後,開始顯露出退卻的跡象。
風速減弱了,遮天蔽日的鹽雪暴變成了飄飛的零星雪粒。東方的天際線,被狂風撕開的雲隙中,透出一抹極其微弱、卻無比珍貴的魚肚白。
覆蓋在通風管群上的各色羊毛毯和氈墊,此刻已經被厚厚的冰雪鹽霜包裹,凝結成一座座形態各異的小小堡壘,如同路基上盛開的一朵朵奇異而堅韌的冰花。它們的表面冰冷堅硬,但內里,守護的溫度仍在持續。
路基下方,千年坎兒井深處,水流奔騰的轟鳴聲變得低沉而穩定,如同大地沉睡中平穩的呼吸。陶壁上,越來越厚重、越來越瑰麗的鹽晶沉積層,在頭燈的照耀下閃爍著永恆而聖潔的光芒,成為這條古老生命通道在新時代譜寫的、一首關于犧牲與拯救的冰晶贊歌。
鋼軌冰冷地延伸向朦朧的曙光之中。林野、侯賽因、納吉布和所有疲憊不堪卻目光明亮的工程師們,站在覆滿冰霜的路基上,望著扎格羅斯山脈漸漸清晰的輪廓。寒風依舊凜冽,但每個人的心中都燃燒著一團不滅的火焰——那是現代科技的火種,被古老智慧重新點燃,最終融化了凍土下的鹽晶,也必將照亮這條穿越天塹的鋼鐵長龍通往黎明的道路。
第一縷真正的晨曦,終于掙脫了黑暗的束縛,刺破雲層,如同熔化的金液,潑灑在覆蓋著“羊毛堡壘”的路基、閃爍著銀光的鐵軌,以及遠處那些見證了這場冰與火之歌的、亙古沉默的山巒之上。
凍土的危機暫時解除了。而人與自然的對話,科技與傳統的融合,如同坎兒井中奔流不息的水脈,在這片承載著厚重歷史的土地上,才剛剛翻開新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