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十一點的檢修庫,白日里的喧囂已沉澱成另一種秩序。扎伊抱著一摞維修日志往值班室走,路過軌道時,忽然听見一陣細碎的響動——像是金屬刮擦地面的輕響,又混著某種濕漉漉的抽噎。
她駐足側耳,月光正漫過枕木,將鐵軌染成銀白。聲音是從道岔岔心傳來的,那里通常是列車轉向時最易積灰的角落。扎伊放輕腳步湊近,借著檢修燈的余光,看見一團淺灰色的影子縮在岔尖旁,正用鼻子拱著地面——是頭小象,左後腿卡著半截斷裂的道釘,皮毛上沾著機油,眼楮里泛著水光。
“是小象!”扎伊輕聲驚呼,隨即想起前幾日听老覺長老說過,附近村寨的馴象人常帶象群在鐵路沿線覓食,“許是跟著母象跑散了,誤闖進來的。”
小象顯然受了驚嚇,見有人靠近,便發出一聲短促的哀鳴,試圖掙扎。可那截道釘卡得更緊了,金屬與骨肉摩擦的聲響讓扎伊心頭一緊。她立刻掏出對講機︰“丹辛!調度室嗎?軌道三號線岔心有小象被困,需要支援!”
“收到!”對講機里傳來丹辛沉穩的聲音,“已通知機務段和治安隊,十分鐘內到。你們先別驚動它,保持距離。”
扎伊蹲下身,試著用緬語輕聲安撫︰“別怕,小寶貝,我們不是壞人。”小象歪了歪腦袋,耳朵微微扇動,似乎听懂了。它的鼻尖輕輕踫了踫扎伊的手腕,銀鐲踫到象鼻的剎那,發出清脆的“叮”聲——那是阿婆臨終前塞給她的,說是老家的傳家寶,能“听見風里的消息”。
“你听,它在回應呢。”扎伊抬頭對趕來的吳丹說。吳丹扛著應急燈,身後還跟著拎著竹簍的老覺長老,竹簍里裝著新鮮的芭蕉葉。“阿公,您怎麼來了?”
“值班室說有小象,我就猜著是往這邊來了。”老覺長老蹲下來,從竹簍里抽出片芭蕉葉,輕輕晃了晃,“大象最認吃的,用這個引它放松。”他又指了指小象腿上的道釘,“這釘子是舊的,許是前兩日換軌時沒清干淨的廢料。”
治安隊的吉普車鳴著笛駛來,車上跳下兩個護林員,帶著麻醉槍和繩索。老覺長老卻擺了擺手︰“別用麻醉,象崽受了驚,藥勁過了更要鬧。”他站起身,解開腰間的銀鈴——那是克欽族祭師常用的法器,銅鈴上刻著經文,“我來試試。”
月光下,老覺長老的銀鈴輕輕搖晃,清越的鈴聲像穿過雨季的晨霧,又像山澗里流淌的溪水。小象原本緊繃的耳朵漸漸松弛,鼻子一聳一聳地嗅著鈴聲的方向。老覺長老慢慢靠近,口中哼著低沉的調子,那是克欽族安撫牲畜的古曲。
“它好像不害怕了。”吳丹壓低聲音說。小象真的向後退了兩步,腿上的道釘卻更緊地卡進皮肉,疼得它又是一聲嗚咽。扎伊忽然想起什麼,跑回檢修庫取來液壓擴張器——那是她們常用的工具,能精準控制力度。
“阿公,您引著它往外走,我用工具把道釘拔出來。”扎伊調整好擴張器的角度,對準道釘與鐵軌的縫隙,“吳丹,幫我扶著小象的腿,別讓它再掙扎。”
老覺長老繼續哼著曲子,一步步往後退,小象遲疑地跟著。當道釘被完全拔出的瞬間,小象猛地甩了甩腿,疼得跪坐在地上。扎伊立刻掏出隨身帶的藥箱,用生理鹽水沖洗傷口,涂上消炎藥膏︰“沒事的,只是皮外傷,明天就能好。”
小象站起身,用鼻子卷住扎伊的手腕,銀鐲和象鼻相觸的地方,傳來溫熱的觸感。它又走到老覺長老腳邊,用額頭輕輕踫了踫他的竹杖,像是表達感謝。護林員上前,用繩索在小象腿上系了個軟質的護具︰“這樣走路就不會蹭到傷口了。”
“得把它送回象群。”老覺長老說,“附近村寨的馴象人叫波桑,我給他打個電話。”他掏出那台老舊的諾基亞手機,按鍵聲在寂靜的夜里格外清晰。電話接通後,他用克欽語說了幾句,掛掉電話抬頭︰“波桑半小時後到,帶著象哨。”
等待的間隙,吳丹從吉普車上拿來一桶溫水,兌了些米糠︰“給它喂點吃的,安撫情緒。”小象低頭喝了幾口,又用鼻子卷起米糠往扎伊手里塞,惹得眾人笑了起來。
“你看,它在謝你呢。”老覺長老說。扎伊摸了摸小象的耳朵,銀鐲在月光下泛著柔和的光。她忽然想起白天列車啟動時,車頭的中國結與金翅鳥圖騰重疊的模樣——原來連接不只是鋼鐵與代碼,更是人與人的善意,人與動物的共情,是不同民族、不同文化在歲月里交織出的溫暖脈絡。
波桑騎著摩托趕來時,小象已經能正常行走了。他吹了聲悠長的象哨,遠處傳來回應的象鳴。小象最後看了眼眾人,甩著尾巴消失在夜色里。老覺長老收起銀鈴,對扎伊說︰“你腕上的鐲子,和我這鈴鐺一樣,都是能傳聲的寶貝。”
扎伊低頭看著銀鐲,忽然明白阿婆說的“听見風里的消息”是什麼意思——風里有鐵軌的心跳,有象群的腳步,有華緬友人的笑聲,還有無數像她這樣的鐵路人,用雙手和真心,在鋼鐵與土地之間,織就的溫暖故事。
凌晨一點,扎伊回到值班室,記錄下今晚的特殊事件。窗外的月光依然明亮,照在她新寫的日志上︰“今日救助誤闖軌道的幼象,感謝老覺長老的銀鈴、吳丹的芭蕉葉,還有小象的信任。鐵路不僅是連接兩國的鋼鐵長龍,更是承載著無數生命與善意的紐帶。”
她合上本子,腕間的銀鐲輕輕晃動,與遠處傳來的象鳴聲,在夜色里譜出一支溫柔的曲子。那曲子順著鐵軌,越過田野,穿過村莊,飄向更遠的地方——那里,華緬兩國的燈火正次第亮起,像夜空中的星子,連成一片璀璨的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