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盧韋齊項目部公告欄前的那點虛假熱度,像剛果雨季的陽光蒸騰水汽一樣轉瞬即逝。那張印刷精美、措辭冠冕堂皇的通知,被風沙和偶爾拍來的雨點弄得有些污損。工人們從最初那點卑微得可憐的期望里掉下來,摔進一個更深、更粘稠的泥潭——一個用“績效”、“評估”、“獎金池基準值”這些光鮮字眼砌成的泥潭。
林野胸腔里堵著一塊鉛。恩科西那句“把鞭子藏進了漂亮的花里”如同淬了毒的匕首,精準地刺穿了本質。他回到自己的測量小組辦公室,那張寫著復雜公式的《綜合績效評估細則試行)》就攤在桌上,像一張無形的巨網。
“林工,這東西…真那麼糟?”助手小張湊過來,年輕的臉龐帶著困惑和一絲僥幸,“好歹明面上的罰款取消了…”
林野的目光掃過那些冰冷的條款︰“你看看這質量項佔比50,每累積1個質量負分點,扣績效獎金池基準值的5。基準值是多少?不知道。怎麼累積負分?全看他們的抽檢記錄。什麼叫‘嚴重程度’?標準誰定?小張,你以前被扣的20塊錢,你還能指著鼻子罵回去。現在呢?他們說你是‘負分’了,扣了你‘獎金’,你連自己損失了多少、為什麼損失的,都算不清!”
小張臉色白了白,下意識地捏緊了口袋,那里曾裝過幾張薄薄的罰單︰“那…效率項和安全項也…”
“一樣!”林野指著文件,“滯後比例怎麼算?標準工作量怎麼定?‘可記錄事件’的輕重又由誰判斷?安全項一扣就是一半!更可怕的是,以前扣錢是結果,現在負分是起點,扣錢是終點,中間全是一個由他們隨心所欲控制的巨大黑箱。工人連喊冤都找不到具體的冤,你說絕不絕?”
工長老趙佝僂著背走進來,臉上的溝壑似乎更深了,他默默坐在角落,從口袋里掏出一小截幾乎磨禿了的鉛筆頭和一個皺巴巴的小本子,試圖去演算那復雜的公式,渾濁的眼楮里盡是茫然和徒勞。恩科西緊隨其後,他沒有看細則,只是像一尊沉默的雕塑立在那里,目光掃過辦公室里的測量設備,最終停留在林野的道尺上。那冰冷、精確、毫無遮掩的金屬刻度,仿佛是對這團極效迷霧最大的嘲諷。
“林,”恩科西的聲音低沉,“叢林里的猛獸,如果不再直接撲殺,而是躲在茂密的樹葉後放毒箭,會讓獵人們更加疲憊,也更難防備。我們需要找到它藏身的樹。”
林野心頭一震。恩科西的叢林智慧,總能穿透工業社會的迷霧。“撕開黑箱,”林野下定決心,“讓光透進去。”
他不再盯著那堆無用的文字游戲,策略轉變了方向。目標鎖定︰質量負分點的生成邏輯——抽檢記錄。
第一步是觀察和滲透。林野注意到,以往施工結束後的工序交接,質檢部門的人總是最後出現,拿著標準尺或儀器隨機測量幾處,現場記錄,工人簽字或被強制簽認)後,結果直接錄入系統,成為扣分依據。
現在,這套流程看似沒變。但“綜合績效”施行後,項目部派來了一個新的專員——王專。一個二十多歲、戴著金絲眼鏡、說話拿腔拿調的年輕人,據說是在總部“受過專業績效管理培訓”的。
林野開始頻繁地“請教”王專關于新績效體系的理解問題,姿態放得很低。王專初時還端著架子,滿口專業術語“kpi權重”、“負激勵傳導”、“過程控制閉環”等等。林野耐心听著,偶爾“恍然大悟”地點頭,目光卻銳利地掃過王專手里那台專門用于抽檢記錄的平板電腦,記住它的操作界面、數據傳輸方式。
“王專員,您看這個工作質量評估的區間劃分挺細啊,不同誤差範圍的負分點累積規則,是不是在您這系統里有預設模板?”林野“虛心”地問。
王專略顯得意地操作著平板︰“當然有!這系統都是智能設定的。數據一輸入,對應的算法模型就自動匹配累積路徑和扣分權重。科學管理嘛。”他點開一個後台的“算法管理”模塊,一閃而過,林野敏銳地捕捉到了幾個關鍵詞︰“累計曲線”、“動態區間”、“修正因子”。
“哦?還有修正因子?是考慮具體環境嗎?”林野狀似無意地追問。
“這個…啊,這個是系統根據大數據設置的,確保評估更貼近項目實際,專業性很強。”王專含糊其辭,顯然不想深入,或者說他自己可能也沒完全搞懂那些復雜的底層設置。
林野心中冷笑︰果然有貓膩!“修正因子”——多麼完美的操縱桿!標準可以根據“項目實際”被動態調整?那所謂的“客觀”,不過是隨心所欲的同義詞。
第二步,實地追蹤。林野不再只關注自己的測量領域。他開始像個幽靈一樣,出現在不同班組、不同工序的“抽檢”現場附近。他拿著自己的道尺,遠遠地、同步地實測著質檢員和王專在檢查的目標區域。他沉默,精準,不干涉現場,只是默默收集數據。
恩科西成為了他可靠的掩護和額外的眼楮。這位非洲漢子熟悉工地每一個角落的進出路線和觀察盲點。他利用自己的本地身份和“不識字”王專認為他不識字)的偽裝,常常被忽略在背景里。林野記錄自己同步測量的精準數值,恩科西則用最簡單的符號和圖畫,記錄下質檢員或王專在平板上的錄入動作、當時的神情,以及工人的反應——是據理力爭後的被迫簽字,還是唯唯諾諾的麻木接受。
幾天下來,林野的記錄本上積累了大量對比數據︰
<在項目常規允許的±5公差內)。質檢員操作平板後,讓老趙簽字的記錄上卻寫著“平整度超標≧5”,對應“中等嚴重度”,扣0.8個質量負分點。
<,在允許範圍內,但王專輸入的卻是“偏差6接近閾值)”,累積“輕微負分點”0.3個。工人辯解說可能是測量點不同,但王專只冷冷回復︰“以系統記錄為準。”
安全險更是重災區。一次,工人在作業時,一個輕微松動但未掉落的小螺絲被路過的安全員發現。“可能造成物體打擊傷害,輕微違規!扣10安全分!”根本不容分說。另一次,一個新來的學徒手被焊渣輕微燙傷,自己用衣服簡單包了下繼續干活。安全員查崗發現,直接記錄為“未上報輕微工傷,屬可記錄事件!安全分扣50!”那學徒工資低微,基礎工資都沒多少,這一扣,他的獎金池幾乎被清空。學徒當場就哭了,王專只拋下一句︰“制度就是制度,下次注意。”
更讓林野脊背發寒的是他觀察到的系統性偏差。在靠近收工時段、或者管理人員急于匯報“零事故”的日子,抽查會變得異常寬松,錄入的誤差值會神秘地“卡著”允許範圍的下限通過。而每到月末臨近結算績效獎金池時,抽查密度陡然加大,記錄的“負分點”也顯著增多。一個林野實測只有±2的誤差,竟會被王專錄入為“4臨界誤差值)”並標記“特殊因素影響?待核實”。系統會根據這個標記啟動一個預設的“修正因子”算法,最終竟累積出了1.5個負分點!這幾乎是赤裸裸的數字編造!
“修正因子…”林野在燈光下梳理著筆記,臉色鐵青,“根本就是為了滿足不同時間、不同目的比如克扣工資、粉飾太平)而人為調整克扣力度的閥門!王專只是個前台操作員,這‘因子’的權重算法,來自更高層!”他猜測,項目部經理陳明,甚至集團總部的某些人,都可能掌握著操縱這個因子的密碼。
第三步,技術破壁。王專的平板成了關鍵突破口。但這設備有密碼,有加密。強攻不行,只有智取。機會很快到來。
王專的手機似乎出了點問題,要連接到電腦上調試數據,但工地上技術條件有限。林野“恰好”路過,技術人員的身份讓他順理成章地被請求幫忙。“王專員,這種接口問題不難,我有帶專用的轉換線和調試軟件,不過得在筆記本上操作幾分鐘。”
王專猶豫了一下,想著只是傳輸數據,也沒連接內網核心系統,便同意了。林野的手指在鍵盤上飛舞,一邊鎮定自若地講解著屏幕上滾動的調試代碼王專完全看不懂),一邊在後台快速利用調試工具捕捉設備信息和瀏覽緩存文件。幾分鐘內,他已經獲取了平板設備的型號、操作系統版本、關鍵通信端口和……一個緩存中殘留的、看似不起眼的內部服務器地址片段intra.perf.kuu.project)和部分加密傳輸協議細節。同時,他確認了一個信息︰平板上的“質量錄入”應用,除了前台界面,後台還有一個類似數據中轉服務的程序在默默運行,這個服務的日志路徑也被他記了下來。
“好了!試試看,王專員。”林野拔掉線,一副輕松的樣子。王專看到手機能正常連接了,滿意地收起東西︰“林工技術果然過硬。”
拿到這些零散的信息還不夠。林野知道,必須拿到更直接、更完整的記錄數據,才能形成無法辯駁的鐵證。他需要一個能同時觸及系統底層和現場實際情況的“媒介”。他再次將目光投向了自己手中那支沉默的道尺,以及……一個大膽的想法在腦中成型。
“恩科西,我需要你幫我找幾個人。”林野召集了老趙、恩科西和另外兩個備受績效折磨又相對有反抗意識的工人——沉默寡言但眼力極好的瓦工阿強,以及心細如發且記憶力超群的鋼筋工老李。
“幫我做一個特殊記錄。”林野拿出幾張他專門打印、清晰標注了區域的工地簡圖,“每天結束前半小時,我會標記幾個特定的位置——通常是抽檢可能發生或我們班組剛剛完成不久的區域。恩科西、阿強,你們負責在附近安全位置觀察,看清楚是誰在檢查,最好能目擊或判斷他們檢查的點和大致操作。老李,你有驚人的方位感和空間記憶,你記住所有你看到的抽檢點,精確的位置!王專員他們一走,立刻過去那個被檢查的點。”
林野將幾支不同規格、嶄新的、出廠標定過的道尺分給他們。“記住位置後,馬上用這支尺子,在完全相同的位置,按照完全相同的標準和方法,測量一遍!把測量值直接寫在這張圖上對應位置!”林野強調了“完全相同”幾個字。
“測量……我們?”老趙有些遲疑,他習慣了使用簡單的工具。
“就量長度、高度、平整度這些最基礎的!你們都是老工人,操作卷尺、靠尺、水平尺的基本能力都有!我要的就是工人在‘第一時間’‘按照質檢員相同方式’的‘平行測量數據’!”林野耐心解釋,“這不需要我這樣的專業精度,只需要當時當地,最直接的反應!跟王專他們錄入系統的時間差越小越好!數據你們只要能按你們平常習慣的量法寫清楚數值就行,小數點後一位還是兩位無所謂!”
恩科西率先明白過來︰“林的意思,我們要制造一個……工人的尺子!就在他們剛剛量過、做了手腳的位置,立刻用我們的尺子量一次!量出我們看到的真相!”
“對!”林野眼中閃過光芒,“就是真相!用我們自己的方式記錄!不依賴他們的電腦,不依賴他們的算法!這是最原始的、發生在現場的平行對比!”
幾個人明白了這計劃的樸素力量。第二天,這個特殊的“平行測量小組”就開始運轉。恩科西和阿強像叢林里的潛行獵手,觀察著質檢員和王專的行動軌跡。老李精準地鎖定抽檢點。然後,就在目標點剛被“處理”過的余溫中,甚至可能質檢員前腳剛在角落簽完字,後腳就有工人的身影迅速而低調地出現在那里,拿出他們自己的道尺,模擬著剛才看到的檢測動作——哪怕姿勢並不那麼標準——迅速地量一下,然後在林野發的圖紙上某個點旁,用筆歪歪扭扭地寫下︰“高差+5”,或者“縫寬4”,再記錄下時間。
林野則一方面密切關注著自己被分配工作的質量,確保萬無一失不能留下扣分借口),另一方面,他的大腦如同高速運轉的處理器,將恩科西他們收集到的現場描述、時間節點與自己原有的同步觀測數據、王專平板上“閃現”過的算法關鍵詞如“動態區間”、“修正因子”),以及這些工友們粗糙卻彌足珍貴的“平行測量值”進行反復交叉比對、關聯分析。
一張巨大的、無形的網格開始在他的腦海中清晰呈現。他逐步摸清了這套“算法”的幾根關鍵毒刺︰
區間陷阱︰ 允許偏差的臨界值並非固定,會被動態微調。比如“平整度±5為許可”,但錄入時若接近±4,系統會根據預設規則如“臨近月末”、“目標達成壓力”)自動激活“風險識別”,將實際±3.8的數值,在計算負分點時“按±4.2處理”,因為“輕微負分點”和“中等負分點”的累積公式差異很大。±4.0可能是分水嶺。
修正魔手︰ 核心就是那個神秘的“修正因子”。它由後台控制,預設了幾套不同的權重方案。比如“方案c︰月末催收模式”,該模式下任何錄入的誤差數據都會被套用x1.2~1.5的懲罰權重。一個錄入的+4偏差,在“因子”作用下可能被計算為等同+5甚至+6的負分值。王專輸入時點的屏幕日志林野曾驚鴻一瞥)和恩科西記錄的工人被扣分慘重的時間點高度吻合。
安全口袋罪︰ 安全扣分規則看似明確,但“輕微違規”、“可記錄事件”的界定極度模糊。一個未及時清理但實際遠離工作面的小砂輪片,一次作業間隙因天熱摘下的安全帽在非高空區域,且立刻被提醒後戴上),甚至工人一次正常行走未被留意路面的小坑而失去平衡的踉蹌無人受傷),都成為王專毫不留情錄入扣安全分的對象。其扣分的狠辣程度遠超罰款時代,且安全分一扣就是傷筋動骨。
鐵證開始在積累。林野精心整理著這些資料︰日期、時間、抽檢點編號老李記錄的精確位置)、質檢員或王專姓名、錄入的系統誤差值、平行測量小組的粗糙測量值以及是誰測量的)、後續扣分的類型負分點數量,安全扣分比例)、當時現場的簡要描述由恩科西和阿強口述記錄)。林野用專業的統計圖表將它們可視化,把王專錄入的數值、工人平行測量值畫在同一條時間軸上,把各種“修正因子”可能運行的時段用醒目的色塊標注出來。一張張圖表清晰地顯示出系統錄入數據與現場實際、與工人即時測量數據之間的系統性偏離,尤其是在月末和“催收期”,偏差呈爆發式增長。他將那份細則作為依據,將王專的現場操作與規則對照,形成書面邏輯批判。
這份報告不再僅僅是他個人的發現,而是凝聚了工人觀察、工人測量、工人親身經歷的血淚證據鏈!是老趙被“平整度超標”簽字的屈辱,是恩科西眼中憤怒的目睹,是阿強沉默的追蹤,是老李超強的空間記憶,是鋼筋工學徒被扣掉大半血汗錢後在角落里的無聲哽咽。
風暴點在一個沉悶的下午被引爆。王專帶著平板,再次來到林野他們小組負責的一片剛完成抹灰的牆面。他漫不經心地比劃著靠尺,平板上輸入數字的手指卻很靈活。
<!超標!中等嚴重度負分點0.8。”他指著靠近陰角處一個點。林野遠遠看到,那里似乎有一點小小的、可能是基底不平造成的瑕疵,但範圍極小。
“王專員,”林野走了過去,語氣平靜但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麻煩您稍等,我看這個點有點特殊。”他沒有阻止王專記錄,但就在王專輸入完的瞬間,藏在附近堆料後面的老李,像一只靈活的狸貓迅速出現在剛才那個點旁。在所有人反應過來之前,他迅速放上靠尺,用最粗獷但干脆利落的手法量了一下,大聲報告︰“林工!量了!+3!靠尺放這邊量,沒超差!”
聲音在安靜的工段異常清晰。附近幾個工人都听到了,停下了手中的活。
王專的臉瞬間漲成豬肝色︰“胡鬧!誰讓你量的?你怎麼量的?標準操作嗎?不懂別瞎叫!”
老李梗著脖子︰“我就是按我看到的,你們剛才也是這麼放的尺!位置都一樣!我就看到差這3毫米!”他把那張做了標記的工圖紙亮了出來,上面赫然畫著剛才點的位置和歪歪扭扭的“+3”標記和精確時間。
“你這是干擾正常質檢工作!是破壞管理秩序!”王專惱羞成怒,試圖搶奪那張圖紙。恩科西寬闊的身影及時擋在了老李前面,像一堵沉默的牆。其他工人也慢慢圍攏過來,眼神復雜地看著這一幕。
“干擾?”林野的聲音陡然提高,冰冷如鐵,“王專員,真正干擾秩序、破壞公平的,是這些嗎?”他猛地從身後拿出厚厚一疊裝訂好的文件,重重拍在王專手里的平板上!
文件夾封面幾個大字如同雷霆︰“《科盧韋齊項目部‘績效評估系統’黑箱操作實錄及證據報告》”。
現場瞬間死寂,只剩下風卷著塵土的聲音。
林野朗聲道︰“這上面記錄的,是連續二十天的追蹤證據,包括時間、地點、操作人、錄入數據、我們工人)平行測量的真實數據、系統產生的荒謬扣分記錄!王專員,你告訴這位被錄了5.5的老李師傅,你剛才那個點的輸入操作,有沒有同時觸發系統自動計算使用的‘修正因子’?是不是執行了‘月末催收模式c’,權重系數1.35?他實測這+3,按你系統的玩法,最後怎麼就能扣掉相當于一個中等嚴重度負分點?按你們的細則,這負分點值多少錢?你敢不敢把他這個月即將被扣的績效獎金,現在就算給他看?!”
林野的話如同機關槍,每一發子彈都精準命中王專心中最隱秘的角落。那“修正因子”、“月末催收模式c”等內部術語從林野嘴里蹦出來,像一道道驚雷劈在王專頭上,他臉色從豬肝紅變得煞白,額頭冷汗涔涔,拿著平板的手開始發抖。他想反駁,想呵斥林野泄露機密,但那厚厚文件上精準的時間、地點編號、詳細的數據對比圖、工人簽名的目擊證詞,像一座座沉重的大山壓得他喘不過氣,張著嘴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周圍的工人徹底被點燃了。之前公告帶來的困惑、克扣獎金帶來的憋屈和憤怒,如同找到泄洪口的巨浪。
“原來是這樣!我說怎麼月底就老出毛病!原來是他們按了‘催收’開關!”
“那個安全分!我上次就是被風吹迷了眼眨了下,他就扣我‘分神違規’!10啊!根本不用干活了!”
“還我血汗錢!”那個被扣掉大半獎金的學徒工人第一次發出了怒吼,帶著哭腔。
“撕開黑箱!陽光照進來!”恩科西振臂高呼,聲音如同剛果河的咆哮。
“住手!都圍在這里干什麼!”項目副經理劉浩帶著兩個保安聞訊趕來,試圖驅散人群,維持秩序。他試圖去搶林野手上的文件,大聲呵斥︰“林野!你違反公司紀律,惡意誹謗績效系統!給我把東西交出來!”
林野將文件緊緊抱在胸前,眼神無畏地迎向劉浩︰“劉經理,我手中的不是違禁品,是陽光!是揭露謊言和剝削的審判書!你想沒收?可以,請當著全體員工的面,把我和這份報告一起押送走!但我保證,這份報告上的每一個字、每一張圖,也必然同步出現在集團董事會的郵箱、所有發起過全球聯署的媒體郵箱、以及剛果共和國勞工監察部門的案頭!我的手機已經按下了發送鍵。”
林野舉起手里的老式按鍵手機,屏幕上赫然是郵件發送成功的提示。那是小張在外圍早早準備好的一鍵發送。
劉浩伸出的手僵在半空,臉色鐵青,不敢真的搶奪。他深知這份報告一旦流出去,無論真假,結合之前的全球聯署風波,對集團聲譽將是災難性的打擊。保安也進退兩難。
就在這劍拔弩張的時刻,一輛黑色的轎車卷著煙塵疾馳而至。車門打開,下來的是項目部經理陳明,還有一位穿著總部行政制服、神情嚴肅的中年女士——集團人力資源總監特派代表。
陳明臉色極其難看,目光掃過劍拔弩張的人群,落在林野手中那份刺眼的報告上。他低聲問劉浩︰“什麼情況?”
劉浩抹了把汗,湊過去耳語幾句。陳明的眼神瞬間變得復雜,審視著林野。
那位總部代表卻無視緊張氣氛,直接對林野道︰“林工?我就是為這事來的。總部很重視科盧韋齊項目部的績效反饋。請把這份報告——以及其他所有相關證據材料——現在正式提交給我。”
人群再次安靜下來,所有目光聚焦在林野和這位總部代表之間。
林野毫不猶豫,雙手將厚厚的報告遞了過去,同時沉聲道︰“報告內容包括了系統算法邏輯的黑箱操作實錄含修正因子、區間陷阱的應用證據)、安全罰則的濫用證據、以及涉及現場數十名工友切身利益的系統性克扣記錄。這不再是我個人的‘意見’,是科盧韋齊項目部全體中國工人和剛果籍工人的血淚控訴!我們要求,徹查整個績效系統的腐敗根基,嚴懲操作黑箱的責任人,公開透明地重構公正的勞動報酬體系,並追償由此被非法克扣的所有工人的損失!我們的尺子量得出誤差,更量得出人心之惡和制度之毒!”
林野的聲音鏗鏘有力,在熾熱的非洲大地上回蕩。他手中的舊道尺在陽光下熠熠生輝,仿佛一件歷經戰斗洗禮的兵刃。
總部代表接過報告,看都沒看王專一眼,對陳明道︰“陳經理,麻煩安排一間會議室。我需要立即查閱這些材料。另外,請通知所有員工,暫停今天的績效考核相關活動。在總部調查組正式抵達並做出結論前,暫停王專員的一切相關工作,由總部指派臨時專員暫時接管相關數據系統權限。”
王專面如死灰,渾身癱軟幾乎站立不住,被一名保安架著才沒癱倒在地。陳明艱難地點了點頭。
林野看著這一幕,知道這只是一場漫長戰斗的第一個回合。道尺撕開了黑箱的一角,讓陽光勉強照射了進來。但這束光能持續多久,是否能徹底驅散那片極小迷霧?前方依舊是險惡的泥潭。集團的反噬會以何種形式卷土重來?王專及其背後更大的操盤手會如何反擊?
他低頭,手指輕輕拂過冰涼的尺身。尺在心中,路在腳下。他轉頭,迎上老趙終于帶著一絲釋然和重燃希望的目光,迎上恩科西眼中深邃卻閃爍戰意的光芒,迎上鋼筋工學徒和其他工人那因為第一次看到真相而不再完全麻木的眼神。工棚區里,更多的眼楮在暗中注視著。
陽光雖然刺破了黑箱的一角,但陰影依然濃重。風暴,仍在醞釀。林野握緊了手中的道尺,這尺子,鋒芒初露,它不僅要測量鋼筋混凝土,更要丈量公平與尊嚴的邊界。科盧韋齊的戰斗,遠未結束。道尺,只是剛出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