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官聞言,無不脊背發涼。杜北豐如此力推此制,自有盤算︰一來新政本是林彥秋首倡,二來若成,便是滄山縣衙一大政績。屆時呈報按察使司,豈非顯得他杜某治吏有方?
滄山縣呈報的“舉薦生員充任里長”的條陳,到了巡撫衙門卻如泥牛入海。杜北豐親赴桐城面稟,李樹堂只淡淡道︰“雖有前朝‘三老’舊制,然此事牽涉甚廣。藩台大人以為,暫且壓一壓為好。”
林彥秋听得杜北豐轉述,心中雪亮︰李樹堂雖為一方大吏,卻尚未能完全懾服本地豪強。那些盤根錯節的鄉紳勢力,仍在暗中較勁。要破此局,尚需時日...
時值仲夏,蟬鳴聒噪。驛館內悶熱難當,林彥秋只著一件素紗中衣,在油燈下批閱公文。汗珠順著脖頸滑入衣領,他擱下狼毫,取過案頭新到的邸報解悶。
忽地,一則《禮部、吏部關于舉薦生員赴州縣任職的詔令》躍入眼簾。林彥秋猛地直起腰背,連手中蒲扇跌落也渾然不覺。待逐字讀完,唇角不由浮起一絲笑意,這不正是他先前所倡“生員充里長”之策麼?
欣喜之余,林彥秋下意識去摸案頭名帖,想尋人共慶。指尖在厚厚一疊名刺間徘徊,最終抽出一張灑金箋,那是陳舒窈的拜帖。
此時陳府別院中,陳舒窈正倚著雕欄望月。她身著藕荷色羅衫,縴指間把玩著一盞琉璃杯,杯中青梅酒映著遠處州城的燈火。忽聞侍女來報︰“林大人遣人送信來。”
展開信箋,但見筆走龍蛇,將朝廷新政道來。陳舒窈讀罷掩唇輕笑,提筆回書︰“墨卿慧眼獨具,此策若成,當為江南道表率...”寫著寫著,一滴墨暈染了箋紙。
不知怎的,听著信使轉述陳舒窈的夸贊,林彥秋心頭那團火卻漸漸涼了。他望著窗外一彎殘月,突然對信使道︰“且去回話,就說本官休沐日當赴吳城訪友。”
那廂陳舒窈接到回音,手中琉璃杯“當啷”落在青石板上。她望著碎了一地的琉璃,忽然淚如雨下,這番情意,終究是錯付了麼?
五更鼓剛過,杜北豐便頂著晨露趕到府衙。方更衣坐定,就見師爺捧著巡撫衙門的火漆急件匆匆進來︰“大人,柳師爺差人傳話,說知府大人要滄山縣即刻去臨安城詳稟‘生員充里長’一事。”
與此同時,林彥秋正在簽押房整理文書,忽聞門外馬蹄聲急。杜府家丁翻身下馬,遞上杜知府的親筆手札︰“速備詳案,隨本府赴臨安城面稟。”
青石板官道上,兩頂官轎一前一後疾行。及至知府衙門,李樹堂已在花廳備茶相候。听聞滄山縣近來新政皆出自林彥秋之手,李樹堂捋須打量這位年輕御史,眼中閃過一絲贊許。倒不是為那些條陳,而是此人深諳為官之道。前番杜北豐數次稟報,都說這林彥秋雖對下嚴苛,卻從不越級邀功,事事皆以主官名義上呈。
杜北豐額間細汗密布,奏對時字斟句酌。他心知肚明,自己早被打上“李系”烙印,今日一言一行,皆關乎林彥秋在知府心中的分量。這位大吏最惡下屬鋒芒畢露,縱使林彥秋有京中靠山,若不知收斂,亦有百種法子將他調任閑職。當初將林彥秋放到滄山縣,未必沒有這層算計。
花廳內檀香裊裊,杜北豐侃侃而談,林彥秋偶爾補充,倒顯出一派上下相得的景象。李樹堂輕叩茶盞道︰“滄山縣新政,布政使司甚為嘉許。‘吏治考成法’已呈報京師,擬在全道推行。至于‘生員充里長’...”說到這里,他意味深長地頓了頓,“不妨先在滄山縣試行,若成效顯著,再推廣不遲。”
這番話看似含糊,卻讓林彥秋心頭雪亮,李數堂,終究是動心了
匯報畢,二人自巡撫衙門告退。行至儀門外拴馬樁前,杜北豐忽駐足,朝一株老槐樹下擺了擺手︰“墨卿且留步。”
林彥秋青袍微振,拱手道︰“大人有何示下?”
但見杜北豐雖面色如常,眼神卻略有游移,撫著腰間玉帶低聲道︰“為貫徹知府鈞旨,本府欲設‘新政督辦司’,專司‘考成法’推行及‘生員充里長’一事...”話到此處略頓,“想請賢弟總領其事。”
林彥秋聞言心下了然,此乃得罪人之差事。杜北豐欲借他之手整肅吏治,既可得政績,又可讓他做那“惡人”。想那滄山縣胥吏盤根錯節,此令一出,不知要斷多少人財路...
“下官謹遵鈞命。”林彥秋忽展顏一笑,倒讓杜北豐怔住。槐葉沙沙作響,映著二人各懷心思的面容。
“賢弟不再思量?”杜北豐作關切狀。
林彥秋整了整襆頭,目光如炬︰“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杜北豐無言,只重重拍了拍他肩頭。轉身登轎時,忽聞林彥秋在身後道︰“大人,明日下官便擬章程呈閱。”轎簾落下剎那,杜北豐嘴角掠過一絲難以察覺的弧度。
杜北豐並未急于在堂議上提及此事,而是先遣心腹師爺持帖密訪各位大人府邸。直至次旬初一堂議,方將知府大人關于“生員充里長”的鈞旨和盤托出。
青石鋪就的議事廳內,杜北豐身著緋色官袍,手持《禮部勸學詔》,滔滔不絕講了一個多時辰。從“重農抑商”講到“教化鄉里”,最後歸結到三點︰其一,照常督辦藥材貢賦、農桑課稅;其二,嚴行“考成法”整飭吏治;其三,推行“生員充里長”之制。
此番堂議雖未形成正式文書,但列席的各位大人皆心知肚明,下次堂議,怕是要見真章了。
簡麗收購雲嶺客棧一事,已至收官階段。如今爭執的已非銀兩多寡,而是縣衙能減免多少商稅。因桐城綢緞莊尚有要務,簡麗每日辰時來縣衙議事,未時便乘轎返程。
談判將畢,卻在伙計去留上起了齟齬。石主簿執意要留用二十名本地伙計,簡麗卻搖著團扇道︰“既已買斷地契,用人權自當歸我。”
為此小事僵持不下,簡麗竟兩日未至縣衙。年師爺遣人詢問,只推說鋪面盤賬不得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