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品市集二層的雕花窗下,趙育的黑釉寬袖掃過桌面,眯著眼打量面前的羊脂玉茶盞︰“一萬五千畝梨子要算成車馬載數,便知天大難處。即便調用全城果棧,最多也只能存下兩三成,余下的...”
他話音未落,蔡明已將折扇敲在案上,扇墜的蜜蠟珠子撞出脆響︰“墨卿賢弟有所不知,這梨子水性最重,需得隨摘隨運。但京杭大運河沿岸的貨棧都有了主顧,官府的鹽引船隊又佔了半數河道...”
林彥秋摸著頜下新蓄的短須,想起昨夜在巡撫衙門後院看到的市舶司奏折︰“墨卿倒是琢磨過,只是北地販馬的商路早就被薛家商幫佔了,嶺南的果品又多由海商承運,始終尋不到合適的鏢行......”
杜子騰湊近時,袖口的湖色緞子掃過林彥秋的半截青衫︰“墨卿賢弟有所不知,這果行買賣最講究關節。上月楚州那批橘子,硬是被淮南鹽商扣在瓜洲渡三天,生生爛了半船。依我看...”
他忽然壓低聲音,手指輕輕叩了叩硬木扶手,“不如請甦州織造局的張公公牽線,讓杭州織造局先借幾艘船過來...”
待趙育說“首批梨子四六分成,行商先墊三成銀子”時,林彥秋正把玩著隨身的銅拓。但听得“需有官府文書作保”,他盯著窗外雨打芭蕉的定影,只覺這果品的買賣里,處處都是些看不見的水紋。
趙育湊近時,兩道濃眉幾乎擰成一團,身上的煙羅直裰蹭上杜子騰茶幾上的景德鎮瓷盤,發出細碎的摩擦聲︰“墨卿兄,不知巡撫衙門河東司,可有故舊相熟?”
他聲音壓得極低,唯恐驚飛梁上棲息的雨燕。
林彥秋挑眉望向杜子騰,恰見他將白瓷茶針往炭爐畔的青瓷火缽里一戳,火星迸濺如繁星墜地︰“前幾日,咱那富年富大公子在徽商會館慶賀醫後初愈,喝得酩酊大醉,非要逼一名閨秀陪酒。”
他的拇指撫過茶壺蓋上的蟠螭紋,語氣輕得像拂過宣紙的狼毫,“那女子乃在下遠親,會館護衛自是上前勸阻,誰料那渾球倒打一耙,妄稱‘青樓女當街求歡’。”
趙育的拳頭攥得泛白,青石桌面被他摳出幾道指甲印︰“那日沖突後,巡捕房馬隊巡捕房路中耽擱半柱香時辰,跳梁小丑才被扶進朱漆大門。”
他冷笑間,一縷墨色從絹帕滑落,暈染在暗紅的梨花紋木桌上,“如今那狂徒腿傷痊愈,竟日日命衙役來會館‘盤查火燭’,分明是尋機報復。”
林彥秋撫著羊脂玉帶鉤,抬眼盯著趙育皮靴底沾著的青苔碎屑,良久才冷哼一聲︰“上次腿傷當真痊愈了?要不我使人再幫那渾球松松筋骨?”說罷將折扇猛擊在硬木靠背椅上,震得窗欞簌簌作響。
杜子騰擱下茶盞,指尖叩著紫檀扶手,沉吟道︰“還是听趙公子的,咱們做買賣的,不如少惹是非。”
他忽然展顏一笑,露出半截金牙,“不過墨卿兄若肯出面,令令姐給劉臬憲遞句話,我那徽商會館的招牌或許還能保全。”
趙育聞听此言,竟霍然起身,銅牌跌落石板地的脆響驚飛了廊下麻雀。他拂去靛藍皂靴上的灰塵,扯著杜子騰袖口便往外走︰“走!陪哥哥瞧瞧新尋的那幾個江南歌伎,過幾日平江路設香車宴,我正發愁如何安置呢。”
杜子騰的徽商會館,實乃臨安城內文人雅士消遣的隱秘去處。
會館門首懸著八塊烏金銅牌,上書“涇縣商會”“新安商幫”字樣,庭院里太湖石假山間隱匿著數座絲竹樓,專供商賈密談。富年那廝本是隨興化府某鹽商前來,哪知醉酒生事,竟將這清幽所在攪得雞飛狗跳。
青石板路的轉角處,林彥秋剛從巷尾的茅廁出來,青布長衫被秋風掀得飄飄欲仙。他拍了拍身上的草木灰,正欲往回走,卻險些撞上拐角處匆匆奔來的身影。
“兔崽子作死呢!”對方手上拐杖幾乎戳到他鼻尖,正是日前被他打折腿的富家公子富年。
林彥秋唇角劃過冷笑︰“喲,這不是富公子?瘸著還這麼橫?”
這富年昔日在城南橫行多年,上次林彥秋暗中授意教訓後,富家老爺被御史參了一本,陰沉著臉在府里關了三天。
杜子騰抱著酒壇子從會館後堂踱出來,見狀趕忙朝林彥秋擠眉弄眼。林彥秋擺手示意無妨,轉身時卻在富年身後留了句話︰“這會館是我朋友的產業,富公子日後若再惦記,”他轉身用扇骨點點對方拐杖,“怕這另一條腿也得歇著了。”
富年氣得面皮青紫,身後隨從剛擼起袖子欲動手,卻被他擺手制止。“待會兒再收拾這廝。”
林彥秋登上會館二樓時,杜子騰已命小二在欄桿上加了副酒籌︰“方才富年帶了兩個江湖客來鬧場,非逼我把會館轉給他個遠房表弟。”
林彥秋听聞此言,面色一沉,冷笑道︰“難怪這小兒敢來此處生事,原來竟欲奪人基業。杜兄莫憂,有林某在,這小兒每來一次,便斷其一腿。腿斷盡矣,再斷其手。四肢俱殘,看他還敢囂張!”
杜子騰心中仍存戒備,招手喚來一名小廝,附耳低語幾句。待小廝領命退下,杜子騰方回身解釋道︰“已命人備好,以防他勾結江湖宵小之輩前來鬧事。”
林彥秋沉吟片刻,亦覺不妥,便摸出信箋命人飛鴿傳書與齊芝怡。
片刻後,齊芝怡回信︰“此等事可稟告兄長,莫要欠我人情。”林彥秋見信,不禁對這小娘子的性情暗生欽佩。
旋即,林彥秋又遣人送信與齊軻。信中戲謔道︰“齊兄近來可安?本欲會館听曲,不知兄可願賞光?”
齊軻回信爽快答應,林彥秋將信展于杜子騰與趙彭程前,笑道︰“已請來齊軻,有他在,搗亂之徒必遭殃。”
趙彭程听聞,懊惱拍額,嘆道︰“早知如此,何必事前不思慮周全?若請齊軻出面,豈不省卻諸多煩惱?”
杜子騰笑問︰“所言者何人?”
趙彭程白眼一翻︰“林彥秋那小娘子的兄長!”
又拍林彥秋肩頭,戲謔道︰“墨卿兄弟,今日可委屈你了,今日會館這些小娘子之事,你且作壁上觀吧。”
林彥秋思忖片刻,點頭應允︰“既是無事,不妨旁觀一二,或許能助二位挑選小娘子。”
杜子騰聞言,嘿然一笑︰“如此甚好,若有中意人選,可私下告知,我必為你安排妥當。”
趙彭程听後,打趣道︰“杜兄,你明知那齊軻乃墨卿兄大舅子,還敢讓墨卿選小娘子?\"
杜子騰含笑不語,只道︰“時辰將至,且往頂樓去吧。”
說著,又對林彥秋道︰“你那友人有何特征?我使人于樓下等候,待會引他上來。”
林彥秋思忖片刻,答道︰“其人所乘乃黑漆馬車,車身上繪有金龍圖案;其人面相看似忠厚,實則心機深沉,若見此人,必引他前來,定無差錯。”
杜子騰听罷,搖頭道︰“既如此,還是我親自下樓等候為妥,以免人多眼雜,誤了正事。”
遂喚來小廝引路,三人拾級而上,往頂樓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