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彥秋，你還是從前那個樣子。”李幽微主動上前，腕間金釧叮當作響，縴手遞過來時，青蔥玉指上竟還帶著幾分墨漬。
沈佳寧則是靜靜立在原地，目光在林彥秋褪色的青袍與腰間馬鞭間流轉，情緒復雜得像釀了多年的桂花釀。
林彥秋微微頷首，將手覆上李幽微的指尖，轉而向沈佳寧拱手為禮︰“久違了，墨卿瞧著沈姑娘氣色依舊。”
沈佳寧的臉色在暮光下泛起薄薄緋紅，輕移蓮步避開，目光落在林彥秋腕間的舊玉鐲上︰“且先進客棧去再說吧，爾等站在外頭實在不雅。”
臨江客棧後堂的隔間里，檀香裊裊繞過屏風，幾案上的冰鎮酸梅湯泛著瑩光。
沈佳寧親自為林彥秋斟滿琉璃盞，指尖輕觸杯底時微微一頓︰“當年你在太學可是有名的文采風流，怎的如今......”
沈佳寧話未說完，目光已落在林彥秋腰間馬鞭的流甦上。
“浮生苟且，墨卿哪里還顧得上清譽。”林彥秋端起琉璃盞一飲而盡，冰涼的梅湯順著喉頭滑下，澆滅幾分胸中郁氣。
李幽微卻突然揚起下巴，眸中精光閃爍︰“听聞你在京城國子監任監書直講，怎的又流落到桐城此處？此番若非家父調任江寧知府，我還在福州承襲祖業呢。”
林彥秋眉峰微挑，將琉璃盞輕輕放回檀木托盤︰“監書之事不過權宜之計，如今我在桐城也算是討了份差事，倒也自在。”
沈佳寧急切地傾身向前，雲肩險些滑落︰“家弟現任江寧鹽運使，若你有意，可先去他府上暫避些風頭。”
一語言罷，沈佳寧才驚覺失態，耳尖瞬間飛起兩朵紅雲。
林彥秋含笑起身，對著二女深深一揖︰“墨卿謝過二位美意，只是林某久已慣了閑雲野鶴，倒未必會得那曲意逢迎。”
李幽微冷哼一聲，瞥向窗外漸沉的暮色︰“我不過隨口一提，你又何必推拒得這般決絕？”
隔間外的長廊突然傳來腳步聲，林彥秋轉身的瞬間，視線掃過沈佳寧鬢間半松的發簪。那銀簪上鏤刻的並蒂蓮紋路，在燭光下泛著微弱的光，就像多年前她贈予的那支，只是曾經的溫潤光澤已被歲月磨得暗淡。
沈佳寧斜倚在花梨木立柱旁，月白蜀錦輕掩著半張玉容，腰間翡色絲絛隨風輕搖。她輕輕一掃眉目，見遠處廊下有書生三三兩兩進來，忙斂衽行禮道︰“墨卿，佳寧身為今夜雅集司儀，尚有許多瑣事在身。勞煩幽微姑娘陪君片刻，待曲水流觴罷，咱們再同去用夜食可好？”
語罷竟顯幾分黯然，轉身飄然遠去，蜀錦襦裙在石板甬道上拖出幾縷清影。
林彥秋望著她遠去的背影，忽覺她頸間珍珠瓔珞在暮靄中泛著清冷的光，竟與方才入目時的明艷判若兩人。
李幽微輕咳一聲，藕荷色的羅裙下擺掃過地面，露出繡著素色蘭草的雲紋履，仰頭時發髻上玉蟬微微顫動︰“墨卿，我是當真盼你來我表兄的商號任職。如今我掌管文牘，安排個清閑差事並非難事。”
說著竟伸手輕撫林彥秋袖口的補丁，指尖沾了點松煙墨漬。
“幽微姑娘好意，墨卿心領了。”
林彥秋下意識後退半步，青衫下擺掃過身後的石欄，“墨卿如今在桐城這份活計，倒也自在。”
李幽微突然嗤笑一聲，手中玉鐲叮當作響︰“好個自在！我看墨卿你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說罷竟蹲下身，從袖中摸出帕子輕輕擦拭林彥秋靴面的泥漬。
林彥秋正欲阻止，卻見她眉間若有隱憂︰“佳寧她......自從被那負心漢騙去錢財，整日郁郁寡歡。上月那負心漢醉酒歸來，竟將她鎖在柴房三日。我勸了無數回，她偏執迷不悟。”
林彥秋眉心微蹙，腰間玉佩輕輕踫撞︰“我倒認識幾個在江南道台衙門做事的朋友，或許能......”
“這靴子該換換了。”李幽微突然嗤笑出聲，站起身時發髻上玉釵的流甦掃過林彥秋的手背，“你們男人，總把諾言當空談。”
“去年在汴梁城見過個西域商隊，賣的皮靴既暖和又耐穿。”林彥秋想起這是肖花蘭去年托人從塞外寄來的厚底氈靴，一時語塞。
他只能望著李幽微頸間半隱的素銀鎖，那鎖面上的梅花紋路，在燭光下泛著清冷的光。
朱漆大門外緩步踱進一人，正是永樂醫肆大當家楊清風。
他目光如炬，早透過攢盒與食盒的縫隙，辨出林彥秋的身影，徑直朝這邊踱來。
楊清風身著湖色寧綢長衫，袖口刺著暗金竹枝，烏木折扇半掩著嘴邊的笑紋，走至近前才收起折扇拱手道︰“墨卿小友，老夫還當今夜見不到君了。”
李幽微見狀，忙掩唇朝林彥秋吐吐舌頭︰“我東家來了，且隨我去引薦。認識無妨，入不入行當另說。”
說罷挽住林彥秋袖口，欲引他上前。
楊清風卻早一步近身，抓起林彥秋手笑道︰“小友莫要同老朽見外，上次在醫館分別，轉眼月余不見，氣色愈發好了。”
林彥秋淡然一笑，反握住楊清風手腕道︰“楊大當家的何必客套，不過是被李文杰那幫上官逼來湊趣的。”
李幽微瞪大眼楮，望著二人親昵作態，竟忘了手中帕子已捏成皺團。
林彥秋腰間馬鞭的流甦在微風中輕擺，他忽覺有人自大門緩步踱入，正是方裕同，身著月白官服，烏紗帽翼微微顫動。
他身畔跟著兩個提著官箱的師爺，而沈佳寧換了身藕荷色宮裝，雲鬢高挽，發間銀釵閃爍，竟比先前多了幾分氣度。
方裕同目光掠過廳堂，不知怎的竟停在林彥秋身上，莞爾一笑，邁著官步踱來。
眾人皆以為他要尋楊清風寒暄，不想這位清貴的官員竟先朝林彥秋伸出手︰“墨卿啊，上回在醫館倉促分別，屈指算來已月余未見。氣色大好了，怎的不來寒舍走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