滄山縣丞盧本 瞬間察覺，如今滄山縣衙這場堂議已然脫序。
一個習慣掌控一切之人，忽覺一切失控，心中定然波瀾起伏。
此時的盧本 ，目光游離，心緒難平。
副縣丞田大暉此時面色嚴肅，言辭凜然︰“胡大人既只是列席旁觀，那他的提議便不應納入今日議程。”
田大暉這一開口，恰似吹響反攻號角。
知縣杜北豐早有準備，起身捧著一卷文書高聲說道︰“本官這兒有些卷宗，盧大人不在期間，由我主持政務，發現諸多問題。如今我一條條念來，第一條……”
杜北豐念卷宗時，方俊琪默契配合，起身協助分發謄抄好的文書。
眾人皆在聆听，唯對面三位心不在焉。
林彥秋含笑環視，目光掃過眾人︰賬房胡清面色如豬肝，御史台陳澎臉上陰晴不定，吏房孟虎一臉陰沉，而縣丞盧本 雖面龐平靜，嘴角卻微微抽搐，雙眼微閉，鼻孔起伏，呼吸急促。
杜北豐列舉諸多問題，核心在于整頓滄山縣各司的不正之風。
賬房在杜北豐補發夫子俸祿一事上拖延不辦；學坊在夫子圍堵縣衙討俸時未及時上報，反而煽動鬧事；巡防司出動遲緩，查知當值人員飲酒誤職……
各司問題重重，亟待整治。
杜北豐提議，由田大暉牽頭，整治各司懈怠之風。
提完建議後，杜北豐的長篇大論終于落下帷幕。
盧本 的嘴角已恢復平靜，面色也回歸正常，但林彥秋仍察覺到他在極力克制，因他的眼眸泛紅。
“杜知縣的提議，諸位對此進行表決。”
盧本 無奈道，杜北豐的提議堂堂正正，每一條皆為利好滄山縣，他無法以縣丞之權否決此議。
杜北豐所列問題，皆有真憑實據，各房各司指名道姓，無人敢在此堂議上無端指責。
結果顯而易見，五人贊同，三人反對。
杜北豐的議案得以通過。
眼見到了這個時候，此堂議也無繼續的必要。
盧本 在眾人表決後及時宣布︰“今日的議事到此為止。”
盧本 召開此次堂議本意是對滄山縣衙收到的撥付銀兩進行處置，卻不想局勢遭林彥秋反轉。
胡清的言論連記錄存檔的資格都沒有，其提議自然無效。
更糟糕的是，杜北豐借此機會反戈一擊，推動了由田大暉主持的整治不正之風的決議。
離開議事堂前，沈將軍特意走到林彥秋跟前，兩人互行一禮，言道︰“替我向齊軻問好。”說罷轉身離去。
林彥秋望著他的背影，發現其左腿微微瘸著，這或許是他來此滄山縣擔任武官的原因。
走出那氣氛壓抑的議事堂，林彥秋長舒一口氣。
于他而言，這般經歷尚屬首次。
盡管今後還會面臨諸多類似的情況，但這一次格外具有紀念意義。
作為暫且獲勝的一方，林彥秋終于能暫時擺脫盧本 名正言順的壓力。
然而，斗爭仍在繼續，只是戰場已然轉移。
從朝堂爭斗的角度來看，今後林彥秋在諸多事務上定會遭遇重重阻礙。滄山縣下轄這麼多鄉，以盧本 經營多年的勢力來看，下面那些地頭蛇，絕大多數都是他的心腹，這是毋庸置疑的。
林彥秋自縣衙曹門踏入，未徑直折入自己那間素雅書齋，反而徑往杜北豐的書堂行去。
恰逢杜北豐掀簾而出，恰似狀元及第般喜色滿面，林彥秋亦是含笑作揖，輕聲道︰“杜大人，一事相商。”
杜北豐甫登知縣之位，心中自有分寸。他深知此番堂議能勝盧本 ，實因對方盤踞多年、根深蒂固，方給了己方破綻。
林彥秋此刻求見，必是為後續籌謀而來。
二人入內分賓主落座，杜北豐急切喚書僮奉茶，茶煙裊裊間，他壓低聲音︰“林大人，目下可該緊縮府庫開支了。我已同各坊錢莊談妥，他們不登衙門口催，我則盡力還些銀兩。我打算先裁減衙役馬匹，再設一場公開售賣閑置馬車的市集，能償幾分算幾分。若此事能成，往後推行新政便順當許多。”
林彥秋撫須而笑︰“此乃杜知縣權柄內事，即便有人欲搬弄至桐城縣衙堂議會上，也無甚可懼。杜公但放手為之便是。”
他言語輕描淡寫，心下卻暗自得意，能在滄山縣衙公議中佔得先機，實在是快意之事。
杜北豐聞言長舒一口氣，往常被盧本 與劉坤氣焰壓制，如今終得揚眉吐氣，只覺滿室生輝。
林彥秋輕啜一口香茗，話鋒微轉︰“再過幾日，前往各鄉勘察藥材之事便要收尾。不如先選田湖鄉與一鄉試行，我心中已留意田湖，另一鄉還請杜公斟酌。”
杜北豐心領神會，立刻點頭應和︰“既是如此，便選永興鄉吧。我已遣人通知石毅，教他調撥人手物資，全力襄助。”
他微微停頓，又壓低聲音道︰“田湖那處，田大人多年經營，喻文博雖是從軍伍歸來的粗人，倒是個實干之才。”
林彥秋會意地抿嘴而笑。
外人只道田大暉與杜北豐往昔受制于人，卻不知二人各自經營著一方勢力。
林彥秋正欲應承，忽聞窗外信鴿撲稜清脆作響。他忙起身向杜北豐致歉，退至廊下，展開懷中折扇半遮面，查看信鴿傳遞來的加急書柬。
原來，張思因和信商號與永樂醫館入駐桐城一事，正欲為屯田司設宴慶賀。不料江南道得知後，竟要全道官署共賀，桐城這邊只得作罷。
江南道禮部指名要李文杰率隊赴會，張思、田恆、許柯等人自然隨行。
更關鍵的是，李文杰在審閱名單時驀地發問︰“林彥秋怎不在列？這等慶功盛宴，少了首功之人算甚名堂？速去傳令，務必使人午時前返程，隨我同赴江南道臨安城！”
張思得令後大喜過望，旋即遣快馬傳書。
林彥秋思忖片刻，藥材之事尚有數日籌備功夫，既是江南道盛情相邀，又得桐城知縣李文杰親自點名，萬萬推辭不得。
林彥秋收起張思傳來的書信，快步折返回杜北豐的文案齋。將江南道急召之事說明後，杜北豐撫掌大笑︰“既然是李大人欽點，我自無異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