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那副全然不解的模樣,配上微微歪過的頭,顯得格外純真。可辭穆只是安靜地看著他,那雙清澈的眼眸里沒有絲毫懷疑,只有純粹的信賴與探尋。在這樣一雙眼楮的注視下,任何謊言都顯得無比笨拙和可恥。九艉不願意對他說謊。
人魚的眼神游移了一瞬,隨即像是發現了什麼新奇的寶物,紅寶石般的眼珠驟然一亮。他猛地抬起蹼爪,越過辭穆的肩膀,指向不遠處沙灘與叢林的交界處。
“啾……啾啾!”他的聲音里充滿了驚喜與急切,他催促辭穆快看︰“看,那是葫蘆果!”
九艉的蹼爪越過他的肩頭,指向不遠處,辭穆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見在金色沙灘與墨綠叢林的交界處,幾株粗壯的藤蔓攀援著高大的樹木,藤蔓間垂掛著一個個青皮的、形狀酷似葫蘆的果實。
葫蘆果!
他從九艉身上撐起身子,細碎的沙粒從他的發間和衣褶里簌簌滑落。他跪坐在沙地上,環顧四周,咸腥的海風吹拂著他的臉頰,帶來遠方叢林潮濕的草木氣息。這片沙灘,這片海,他從未踏足,但那熟悉的葫蘆果卻是一個清晰無比的坐標。當初,九艉就是在這附近的島嶼上,將瀕死的他從死亡邊緣撿了回來。
又回到了這片命運開始的地方。
一種奇異的宿命感讓辭穆心中百感交集。
辭穆伸出手,掌心朝向不遠處的叢林。隨著他意念的流轉,幾根柔韌的青色藤蔓仿佛被無形的絲線牽引,蛇一般悄無聲息地從林間游弋而出,來到他的面前。藤蔓在他的指尖靈巧地穿梭、交疊、纏繞,不過片刻,一個精致小巧、帶著新鮮草木清香的藤編小簍便在他手中成形。
他小心翼翼地從懷中捧出那團幾乎透明的小水母。珠珠睡得正沉,小小的身體隨著他的動作微微晃動。辭穆將它輕柔地放進藤簍的中央,又摘下幾片寬大柔軟的樹葉,細心地鋪在它身上,為它遮擋住過于灼熱的陽光。
做完這一切,他將藤簍穩穩地背在身後。劫後余生的疲憊似乎一掃而空,他轉過身,朝依舊懶洋洋躺在沙地上的九艉伸出手。
“懶魚,起來了。”
人魚愜意地甩了甩巨大的尾鰭,眼眸里帶著慵懶的詢問,顯然還沒享受夠日光浴。
辭穆不由失笑,手上用了幾分力氣,將那只微涼的蹼爪拉住︰“走,我們去找苗苗。”
。。。。。。。。。。。
王子科萊放輕了腳步,踏上柔軟得能吞沒足音的羊絨地毯。這座寢宮是他最得意的杰作,每一寸都傾注了他的心血與財富,是他為那從海中捕獲的珍寶所打造的華美囚籠。空氣中彌漫著昂貴龍涎香與新鮮花卉混合的馥郁芬芳,幾乎要將屬于海洋的那一絲咸腥徹底覆蓋。
他繞過一座白玉雕像,停在一道由海妖的絲線織成的紗幔後。那薄如蟬翼的紗幔上繡著繁復的金色蕾絲,朦朧地透出里面的光景。科萊嘴角噙著一抹志在必得的微笑,像個欣賞戰利品的獵人,透過紗幔的縫隙,悄悄窺探著他的心上人。
他的美人,又在和那些不會說話的“朋友”聊天了。
只見寢宮中央那個巨大的琉璃缸旁,一個縴細的身影正趴在那里。苗苗的身子在近半年里徹底抽條,褪去了孩童的圓潤,顯得格外修長。那件科萊特意為他挑選的墨綠色天鵝絨長袍穿在他身上有些空蕩,袖口滑落,露出一截線條流暢的精瘦手臂,象牙白的肌膚在水光的映照下泛著溫潤的光澤。
剛來時他還是有些黑的,不被太陽曬了後,他很快就養白了。
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側臉幾乎貼在了冰涼的缸壁上,淺棕色的眼瞳專注地追逐著里面幾尾色彩斑斕的熱帶魚。他的嘴唇微微張合,一串清脆又綿軟的音節從喉間流淌而出,那不是科萊听過的任何一種語言,時而像海鳥的低鳴,時而又像水波拂過礁石的輕響。他一邊說著,手指還一邊在玻璃上有節奏地輕輕敲擊,仿佛在與缸中的生靈進行一場無人能懂的對話。
科萊看得入迷。他當然听不懂苗苗在說什麼,但這並不妨礙他欣賞這副畫面。少年清澈的眼眸,專注的神情,還有那耳後若隱若現、微微翕動的腮,都帶著一種不屬于這片陸地的、野性而純真的美感。科萊心想,真是個可愛的小東西,就像一只還未被馴服的漂亮小獸,不過沒關系,他有的是耐心。總有一天,這只小獸會忘記海洋,只在他的懷里歌唱。
科萊正沉醉于自己的幻想,一道刻意壓低的、略帶沙啞的咳嗽聲在他身後響起,像一顆石子投入靜謐的湖面,驚擾了他的美夢。
“尊貴的王子殿下。”
科萊回身,臉上掠過被打擾的不悅,但看清來人後,那絲不悅又化為了慣有的慵懶與炫耀。“哦,杰尼,你走路的聲音比貓還輕。”他轉回頭,目光再次膠著在紗幔後的身影上,語氣里滿是夢幻般的贊嘆,“你快來看,我的伊格納西,他多美,多天真。這世上再也找不出比他更純粹的生靈了,我真是一刻也舍不得讓他離開我的視線。”
謀士杰尼順著他的目光瞥了一眼,只看到一個瘦削的背影,以及那過于奢華、幾乎能將人溺斃的寢宮。他躬了躬身,謹慎地提醒道︰“殿下,他的美麗毋庸置疑。但恕我直言,皇後殿下的黃金馬車已經在宮門外等候一刻鐘了。”
杰尼的話音剛落,就看到科萊的眼楮倏地一亮,仿佛被點燃了什麼絕妙的靈感。一股不祥的預感瞬間攫住了杰尼的心髒,他感覺自己的後頸一陣發涼,臉上的血色都褪去了幾分,連聲音都有些發緊︰“您……您不會是想讓伊格納西先生……一同前往皇宮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