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說白海族女子生育後,若誕下男嬰便送入鄰近漁村,”白莫若聲音壓得極低,“我們恐怕……闖進了她們的禁地。”話音未落,最年長的婦人忽然抬頭,渾濁的眼珠越過籬笆,直直望向他們藏身的椰樹後,嘴角勾起一抹與周遭平和格格不入的冷意。
    晨霧還沒散透時,白莫若攥著那張泛黃的海圖,指節泛白地戳向東南方的灰影。那島像塊浸了水的墨石,伏在翻涌的藍綢上,連輪廓都模糊得像要化在風里。
    “白伯,您說的‘海藍嶼’,當真連一個男子都找不到,那另一個島豈不是都是男子?”張俊麗尾音被海風扯得發顫,鬢邊的碎發黏在汗濕的頸側——這是她跟著船隊出海的第二天了,頭回听說這片海域藏著這樣的地方。
    蹲在礁石上看書的白莫若“嗤”地吐出煙圈,旱煙桿在粗糲的石面上磕了磕,煙灰簌簌落在爬滿青苔的牡蠣殼上。“傳說罷了,”他喉結滾了滾,望著那島的眼神像望著塊燒紅的烙鐵,“連只母海鳥都不肯往那兒落。”
    白莫若的瞳孔猛地縮了縮。她听說過海上的規矩,有的島禁女人是怕“陰氣沖了龍脈”,有的是嫌“婦道人家礙事”,可眼前這島……他指尖劃過海圖上標注的小字︰“守燭之嶼”。
    “是為了那盞燈。”宋研理忽然開口,聲音壓得極低,仿佛怕被風听了去,“三百年前,島上的男人立過血誓——要讓山頂那盞火,從祖爺爺的祖爺爺燒到重孫子的重孫子,燒到海枯石爛。”他枯瘦的手在空中虛虛畫了個圈,“火不能滅,心就不能亂。他們說,女人是水做的,柔情也好,眼淚也罷,沾了半分,那火就會‘滋啦’一聲……”他頓住了,煙桿在礁石上磕得更響,“就像往滾油里潑了瓢海水。”
    風忽然緊了,掀起老婆婆打補丁的粗布褂子,露出他腿上那道月牙形的疤——那是五十年前她偷偷劃著小舢板想給嶼上的弟弟送件母親織的毛衣,被巡邏的漢子用魚叉劃破的。“他們說,燈滅了,海底的‘黑潮’就會涌上來,把咱們這些討海人全都卷進龍宮喂了鰲。”老婆婆的聲音突然啞了,“可我弟弟……當年他弟弟滿二十了,連張女人的畫像都沒見過。”
    眾人順著她的目光望去,那島的輪廓似乎清晰了些,隱約能看見山頂跳動的一點橘紅,像顆被掐住喉嚨的星子,在無邊的藍里掙扎著亮著。她忽然想起昨夜泊船時,听見老水手們低聲說,每年三月初三,嶼上的男人會對著月亮唱一種調子古怪的歌,唱到動情處,哭聲能把魚群都驚得跳出水面——那是他們在給對岸漁村的母親、姐妹、未見過面的女兒,唱一封永遠寄不出去的信。
    霧漸漸散了,陽光刺破雲層,照得海面白花花一片。阿婆眯起眼,看見那島上的“燭火”明明滅滅,像極了無數雙望著海的眼楮,又像無數顆燒得只剩灰燼的心。
    海藍嶼與海孤島像兩枚碎裂的玉  ,被墨藍的海水分隔在東南隅。海藍嶼上滿是嶙峋礁石,女人們赤著腳在灘涂拾貝,吆喝聲撞在岩壁上,驚起一群白鷗;海孤島則覆著茸茸綠苔,男人坐在竹樓前織網,銀絲踫撞的輕響隨海風飄遠,卻始終到不了對岸。
    阿婆坐在海藍嶼最高的崖邊,望著海孤島那面褪色的紅旗——那是男人島的標志,像一滴凝固的血。她總說,這分島的規矩,是刻在老石碑上的。石碑在兩島中間的暗礁處,漲潮時便隱進浪里,只退潮那幾日,能看見碑上模糊的刻字︰“男女同島,海枯石爛,島毀人亡。”
    “是祖輩信了這話。”阿婆的手指摩挲著腕上的貝殼串,“那年海嘯,死了大半人,巫師說,是男女混居沖撞了海神。後來便立了碑,孩子生下來,男的送海孤,女的留海藍,從此再沒見過海嘯,也再沒見過……一家人整整齊齊。”
    她年輕時見過對岸的少年。那少年總在退潮時站在海藍嶼的崖邊,手里舉著曬干的海星星,像舉著一顆星星。她也舉著自己織的漁網,網眼對著太陽,光斑落在海面上,像撒了一把碎銀。他們隔著半里寬的海面,用口型說“你好”,卻連聲音都不敢揚高——島上的老人說,私相授受,海神會發怒的。
    如今那少年改成了阿公,或許也坐在海孤島的崖邊,望著這邊褪色的藍旗。海風吹了幾十年,紅旗更紅,藍旗更藍,只有中間那座石碑,被浪打磨得越來越平,像要把那句迷信的話,連同那些沒說出口的思念,一起磨進海底的沙里。
    潮又漲了,阿婆起身往回走。身後,海孤島的紅旗在風中獵獵作響,海藍嶼的竹樓里,傳來新生女嬰的啼哭,清亮得像要穿透這茫茫的海,卻終究被濤聲吞沒。
    山谷里的晨霧還未散盡,溪水邊浣紗的少女們忽然停下了木槌。她們的麻布裙擺沾著草葉,赤足浸在微涼的流水中,十幾雙清澈的眼楮齊齊望向山道拐角。
    劉亮拄著斷裂的樹枝走出來時,登山鞋早已被荊棘劃破。他看見溪邊立著一群女子,發間簪著野菊與紫藤,肌膚在霧中白得像月光下的瓷。女孩子們從未見過這樣的生物——喉結滾動的弧度,麥色手臂上的舊疤,還有被山風吹亂的短發,都與她們熟悉的世界截然不同。
    最先發出輕呼的是梳雙丫髻的小桃,她手中的木槌\"咚\"地落進水里,驚起一串銀鱗般的漣漪。年長些的阿禾捂住嘴,卻擋不住眼角眉梢漫出來的笑意。她們從小听族中老人說,山外有與日月同輝的生靈,此刻看來,原來竟是這樣高大溫暖的模樣。
    劉亮被看得有些窘迫,正想開口問路,卻見女孩子們提著裙擺  水過來。她們的腳踝邊浮起細碎的水泡,像撒了一把星星。為首的阿禾摘下鬢邊的野菊,怯生生遞到他面前,花瓣上還沾著晨露。
    \"你從雲上來嗎?\"最小的那個女孩仰著臉問,聲音脆得像山澗冰稜。劉亮聞到她們身上青草與蜜釀的香氣,忽然明白古籍里\"桃花源\"的真意——當純粹的目光第一次映出異性的輪廓,連空氣都開始發酵成甜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