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囂鼎沸的平安街被隔絕在厚重的木門之外。
這是一間臨河而設的茶樓雅間,窗欞半開,能望見樓下渾濁河水緩慢流淌,幾只烏篷船無聲滑過。
空氣里彌漫著劣質茶葉被滾水沖開的微澀氣息,混合著河水淡淡的腥氣,以及一種陳年木料散發出的、令人心安的陳舊味道。
馮雪坐在李天對面,縴白的手指終于抬起,輕輕解開了系在耳後的面紗細繩。薄紗滑落,露出了那張清麗絕倫卻久經風霜的容顏。
依舊是記憶里武校中那令人心折的眉眼,只是曾經少女的柔嫩被一種隱忍的堅韌所取代,眼底深處沉澱著難以言喻的疲憊,如同蒙塵的明珠。
然而此刻,這層塵埃被一種巨大的、幾乎沖破眼眶的激動所滌蕩。
她凝視著李天,那雙寒星般的眸子水光盈盈,仿佛蘊藏了千言萬語,最終只化作一聲帶著哽咽的輕喚︰“李天…真的是你!”
聲音不復方才街頭的清冷,帶著難以置信的顫抖和失而復得的巨大驚喜。“我…我曾以為你…” 後面的話語被洶涌的情緒堵在喉間,只剩下沉重如鉛的內疚,“對不起!當年在武校,我…我…”
她沒有再說下去,只是用力地抿了抿唇,仿佛要將那蝕骨的懊悔咽回去。然後,她做了一個出乎李天意料的動作。
她小心翼翼地探手入懷,並非取什麼貴重物品,而是從貼身的素白中衣內側,一個極其隱蔽的暗袋里,珍而重之地取出一物。
那是一枚玉佩。
材質極其普通,不過是河灘上隨處可見的青玉籽料,未經精雕細琢,甚至帶著幾處天然的、如同冰裂般的石紋。
它被歲月摩挲得異常溫潤,呈現出一種內斂的、近乎油脂的光澤,顯然被人貼身佩戴、無數次摩挲把玩了無數個日夜。它靜靜躺在馮雪白皙的掌心,像一枚沉睡了許久的種子,終于重見天光。
李天在看到這枚玉佩的瞬間,瞳孔驟然收縮。一股極其遙遠、幾乎被塵封在記憶最深處的冰冷感,伴隨著河水的腥味和孩童驚恐的哭喊,猛地刺穿時光的壁壘,轟然撞入腦海!
“你還記得嗎?” 馮雪的聲音輕柔得如同夢囈,目光緊緊鎖住李天的眼楮,仿佛要從他細微的神情變化里確認某個埋藏了十年的秘密。
“七歲那年,蒼梧郡元宵燈會…人山人海,彩燈如晝。我貪看一盞走馬燈,松開了奶娘的手…被人潮擠到了護城河邊…”
她的聲音帶著一種追憶的恍惚,將李天也拖回了那個喧鬧而混亂的夜晚。
“一個沒留神,踩到了河岸青苔…跌進了冰冷的河水里…” 馮雪的聲音微微發顫,仿佛此刻仍能感受到那刺骨的寒意和滅頂的絕望。“河水又黑又冷,我拼命掙扎,灌了好多水,岸上的人都在驚呼,卻沒人敢跳下來…就在我以為要死了的時候…”
她的目光變得悠遠而明亮,穿透了雅間的時光,落在那個混亂濕冷的河岸。
“一個瘦瘦小小的身影,像道影子一樣沖了出來,毫不猶豫地就跳了下來!河水那麼冷,他凍得牙齒都在打架,卻死死抓住我的胳膊,用盡了全身力氣把我往岸邊推…岸上終于有人反應過來,七手八腳把我們拉了上去…”
記憶的畫面在李天的腦中驟然清晰︰喧天的鑼鼓聲、岸邊人群模糊的驚呼、冰冷的河水如同無數鋼針扎進骨髓、刺得他幾乎失去知覺。
懷里那個穿著精致小襖、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粉團兒,重得像塊石頭。他用凍僵的手臂拼命地推著她,每一次劃水都耗盡了他所有的力氣,冰冷的河水嗆進喉嚨和鼻腔,火辣辣的疼。
那刺骨的寒冷,幾乎凍結了他的血脈,連靈魂都在打顫。他記起自己爬上濕滑的河岸後,冷得渾身篩糠般發抖,嘴唇烏紫,只想快點找到角落里烤火的小販暖一暖,根本顧不得其他。
“上岸後,我嚇傻了,只知道哭…等我被奶娘緊緊抱住,稍微回過神,想找那個救了我的小男孩道謝時…他已經不見了。” 馮雪的聲音帶著深深的遺憾,目光溫柔地落在掌心的玉佩上,指尖輕輕拂過那溫潤的玉面。
“只在地上,撿到了這個…是他掙扎著拉我時,從他懷里掉出來的…我攥在手里,被奶娘抱回了家,從此就再也沒能還給他。”
她抬起頭,那復雜的眼神里,內疚漸漸被一種更深沉、更熾熱的情愫所取代,如同冰層下涌動的熔岩,帶著足以融化一切的傾慕與釋然。
“那個小男孩…是你,李天。” 她一字一句,清晰無比,像是在宣讀一個等待了十年的答案。“這枚玉佩,是你落下的信物。”
李天默然。他伸出手,指尖有些微不可察的輕顫,輕輕觸踫了一下那枚冰涼的玉佩。一絲微弱的、源自靈魂深處的熟悉感順著指尖傳來,像一道微弱的電流,瞬間連通了七歲那個濕冷混亂的夜晚與此刻這個彌漫著舊茶氣息的雅間。
難怪…難怪在蒼藍武校初次見到馮雪時,她看自己的眼神總是帶著一種欲言又止的探究和莫名的復雜,遠超過一個普通校花對擋箭牌的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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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一切的源頭,竟在十年之前,那條冰冷的護城河里!
“這些年,我一直在找玉佩的主人…” 馮雪的聲音低了下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苦澀。
“甚至偷偷查過當年燈會附近的人家…毫無線索。直到…直到考入蒼藍武校,在新生名錄上看到你的名字和籍貫,又見到了你本人…”
她頓了頓,眼中閃過更深的痛楚,“我幾乎立刻就確定了是你!可那時的情形…張龍他們的針對,你成了我的擋箭牌,被處處刁難…我若貿然與你相認,只會讓張龍那幫人更加變本加厲地對付你!我…我不敢!我只能裝作不認識,甚至刻意疏遠,希望這樣能讓你少受些牽連…”
她的聲音里充滿了無力與自責,“可我沒想到…我的疏遠反而…反而成了他們肆無忌憚的借口!最後竟然…竟然害你被開除,還傳出你…你…”
那個“死”字,她終究沒能說出口,只是痛苦地閉上了眼楮,長長的睫毛如同蝶翼般劇烈顫抖,一滴晶瑩的淚珠終于掙脫束縛,無聲地滑過她清麗卻略顯蒼白的臉頰,落在桌面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痕跡。
巨大的沉默籠罩著小小的雅間。窗外隱約傳來市井的喧鬧,更襯得室內一片死寂。桌上的兩杯清茶早已失去了氤氳的熱氣,變得冰冷。
“我…我後來去尋過你。” 馮雪睜開眼,眼中是破碎後的決然,聲音帶著一絲沙啞的哽咽,“得知你被開除後不久就…就遭遇不測的消息,我不信!我與父親大吵一架,甚至…甚至為了替你討個說法,掌摑了張龍…結果被張家借題發揮,我父親為了平息張家的怒火,也為了家族利益,將我禁足在家,幾乎形同軟禁…我動用了所有能動用的力量,偷偷派人去那片區域搜尋過無數次,卻…杳無音信…” 她的聲音越來越低,充滿了絕望後的疲憊。
她再次看向李天,目光在他平凡卻堅毅的臉龐上流連,最終落在他那雙深邃、平靜,卻又仿佛蘊藏著星辰大海的眼眸上。
那里面沒有了當年武校時的隱忍和壓抑,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歷經生死淬煉後的沉穩與難以言喻的力量感。
“直到今日,在鬧市街頭,听到你的聲音…” 馮雪的聲音忽然變得輕柔而悠遠,帶著一種塵埃落定般的釋然和純粹的、幾乎要灼傷人的傾慕,
“雖然你易了容,但那語調…那感覺…是刻在骨子里的熟悉!還有你擋在我身前時,那種…仿佛能將所有風雨都隔絕在外的氣息…” 她微微吸了一口氣,臉上終于綻開一個純粹的、帶著淚光的笑容,如同冰山上盛開的雪蓮,美得驚心動魄。
“真好。” 她凝視著李天,仿佛要將他的身影深深烙印在靈魂深處,聲音輕得像一聲嘆息,又重得像一生的承諾,“還能再見到你…真好。而且,你已如星辰般耀眼…真好。”
窗欞外,夜幕不知何時已悄然降臨。一輪皎潔的明月不知何時已爬上中天,清冷的月華如同水銀瀉地,無聲無息地穿透半開的窗欞,溫柔地灑落進來,恰好籠罩在馮雪身上。
那清輝勾勒著她縴細玲瓏的側影,為她清麗絕倫的容顏鍍上了一層夢幻般的銀邊。她微微仰著臉,看向李天,長長的睫毛上還沾著未干的細小淚珠,在月光下折射出細碎璀璨的光芒。
微紅的臉頰如同上好的白玉染了胭脂,那深藏了十年的、如同星火般悄然積蓄的情感,在這月華之下,在這失而復得的巨大驚喜沖擊下,再也無法掩飾,終于徹底燎原,化作眸中毫不掩飾的、足以焚盡一切桎梏的熾熱與傾慕。
幼年冰冷的河水里點燃的那一點星火,穿越了十年的時光長河,歷經生死的淬煉與誤解的阻隔,終于在此刻,在這間彌漫著舊茶氣息的僻靜雅室,在無言的月華見證下,熊熊燃燒,照亮了彼此的眼眸。
月華如水,流淌在兩人之間,沉默中涌動著驚濤駭浪般的情愫。桌上那枚普通的青玉玉佩,在清冷的月光下,靜靜地散發著溫潤而永恆的光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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