凜冽的遼東之風,裹挾著初春殘冬的寒意,卻吹不散羽陵古日連聯合部族營地上空蒸騰的暖意與喧囂。顧遠勒馬駐足于一處緩坡之上,玄色大氅在風中翻卷如旗。他深邃的目光掃過眼前綿延的營寨︰嶄新的氈包如同雨後新生的蘑菇,錯落有致地點綴在背靠山巒、面臨水澤的豐饒草場上;裊裊炊煙與牲畜呼出的白氣交織升騰,空氣中彌漫著烤肉的焦香、新煮奶食的甜膩以及一種久違的、屬于“家”的勃勃生機。
歡呼聲如同滾雷般由遠及近,最終匯聚成震耳欲聾的浪潮︰
“金總管!族長!”
“族長!我們的雄鷹回來了!我們的巴特爾(薛禪)回來了!”
“長生天保佑族長!保佑我們羽陵!保佑古日連!”
老人、婦人、孩童,所有能行動的族民,都自發地涌出氈包,沿著顧遠策馬歸來的路徑夾道歡呼。他們的臉上刻著風霜,眼中卻燃燒著純粹的、近乎狂熱的感激與喜悅。許多老人激動得熱淚縱橫,粗糙的手掌合十祈禱;孩子們追逐著馬隊,發出清脆的笑鬧;女人們則捧著潔白的哈達和盛滿馬奶酒的木碗,目光灼灼地望向坡頂那個年輕而威嚴的身影。
這一刻,顧遠胸腔中奔涌的,是足以淹沒一切疲憊與陰霾的暖流。石洲的焦土、王庭的猜忌、喬清洛眼中那難以消融的疏離與怨懟,似乎都被這山呼海嘯般的擁戴暫時推遠了。他愛這片土地,愛這些將他視若神明的族人。這里,才是他血脈相連、靈魂深處的歸宿!那份對喬清洛和孩子們無法言說的愧疚,那份因背叛石洲而產生的自我撕裂感,在這最原始的歸屬感面前,找到了片刻的慰藉與平衡——他所做的一切,至少讓這些依賴他的族人,有了活下去、活得更好的希望!
“族民們!我顧遠,回來了!”顧遠的聲音灌注了內力,清晰地傳遍整個營地,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與一絲不易察覺的動容,“石洲之事已了,從今往後,遼東這片水草,就是我們的新家!長生天在上,只要我顧遠還有一口氣在,必護佑我羽陵、古日連兩部族民,繁衍生息,不再受顛沛流離之苦!有肉同食,有難同當!”
“族長萬歲!”
“有肉同食!有難同當!”
回應他的,是更加山崩地裂般的吶喊,聲浪直沖雲霄,連遠處山巒似乎都在應和。
顧遠深吸一口氣,壓下翻騰的心緒,揮手示意。他身後的核心班底——金牧、墨罕、晁豪、赤梟、鐵鷹、鐵狼、阿魯台、扎哈、乞答孫乙涵,以及神醫田澤生,也紛紛在族民的歡呼聲中策馬上前,臉上帶著自豪與感慨。他們同樣是這片土地的兒子,此刻的榮光,亦屬于他們。
顧遠並未沉浸在歡呼中太久。他目光飛速掃過營地布局、防御工事、牲畜棚圈,心中迅速盤算。片刻後,他轉向身邊的金牧,聲音沉穩而清晰︰
“金牧,傳令下去︰部族長老、百獸部各部長老都尉、以及你、澤生、墨罕、晁豪、赤梟、鐵鷹、鐵狼、阿魯台、扎哈、乞答孫乙涵,一個時辰後,到我金帳議事!另外,通知營地總管,立刻準備最豐盛的晚宴,宰殺肥羊肥雞各一千,美酒不限量!今夜,犒賞所有隨我歸來的勇士,犒賞所有辛苦營建新家園的族人!慶賀我們重返故土!”
“是!族長!”金牧領命,眼神中充滿干練與忠誠,立刻策馬下去安排。
顧遠又看向神醫田澤生,這位斡托赤大長老)一路勞心勞力,保障了遷徙隊伍的健康,功不可沒︰“澤生,辛苦你了。傷病情況如何?尤其是老人,女人和孩子。”
田澤生面容清 ,眼神卻溫潤有神,拱手道︰“族長放心。得益于前期準備充分,加上遼東氣候水土與石洲相對相近,所有人適應良好。一路上的傷患在藥物充足下恢復很快。眼下只有少數老人偶感風寒,已安排妥當。所有孩子們更是活蹦亂跳。”
“好!你之功,我記在心里。晚宴,坐我身邊。”顧遠點頭,語氣真誠。田澤生謙遜地笑笑,眼中亦有暖意。
一個時辰後,巨大的金帳內,炭火熊熊,溫暖如春。帳內擠滿了顧遠部族的核心力量,氣氛熱烈卻又帶著肅穆。
顧遠端坐主位,金牧侍立其側。下方,左側是以甦日勒虎部長老)、烏蘭巴日豹部長老)、其格其鷹部長老)、巴音狼部長老)、朝魯熊部長老)、薩沙猿部長老)為首的百獸部各部都尉阿古達木、金牧新提拔的豹部都尉“疾風”、鷹部都尉“銳眼”、巴辣、金牧新提拔的熊部都尉“磐石”、寶音);右側則是墨罕赤磷衛統領)、晁豪赤磷衛副統領)、赤梟赤磷衛猛將)、鐵鷹赤磷衛猛將)、鐵狼赤磷衛猛將)、阿魯台土龍衛統領)、扎哈火龍衛統領)、乞答孫乙涵天罡三十六煞統領)。田澤生作為斡托赤,位置僅次于金牧。
顧遠沒有多余的寒暄,開門見山,聲音沉穩有力,回蕩在帳中︰
“諸位!我們回來了!帶著石洲積累的財富,帶著足以讓契丹王庭側目的‘厚禮’,更帶著數千忠心追隨的族民和勇士!遼東這片水草,是中原那幫漢人所賜,更是我們用血汗和智謀掙來的安身立命之所!然,立足未穩,百廢待興,強敵環伺,王庭疑慮未消!今日召集大家,就是要定下規矩,厘清職責,穩固根基!”
他目光掃過眾人,帶著無形的壓力︰
“第一,安營扎寨,穩固根基。金牧!”
“在!”
“你繼續為總管,統攬全局。現有營地規劃不錯,但防御仍需加固!立刻增派人力,于營地外圍險要處,增築三座烽燧哨塔,了望範圍需覆蓋方圓二十里!土牆加高、加厚,壕溝加深、拓寬!所需木石,由磐石熊部都尉)負責調配人手,三日內完成基礎加固!營地內排水溝渠,由疾風豹部都尉)帶人疏通完善,務必杜絕疫病隱患!牲畜棚圈分散安置,防火防盜,由甦日勒長老親自督導!糧秣、財寶庫房位置重設,分三處隱秘地點,由銳眼鷹部都尉)帶親衛負責選址、建造及守衛,圖紙只報于我、你及墨罕知曉!所有營建,優先使用歸附工匠及奴隸,不得過度抽調戰士!”
“遵命!”金牧、磐石、疾風、巴音、銳眼齊聲應諾,條理清晰。
“第二,部族整編,強化戰力。百獸部乃我羽陵根基!”
甦日勒等長老挺直腰背。
“羽陵部能戰之兵三千,古日連部一千,合計四千精銳,皆編入百獸部!虎部甦日勒、阿古達木)擴至八百人,為我中軍鋒矢!豹部烏蘭巴日、疾風)擴至六百人,專司斥候、突襲、快反!鷹部其格其、銳眼)擴至六百人,精練騎射,兼負高空了望、傳訊!狼部巴音、巴辣)擴至六百人,擅夜戰、山地、襲擾!熊部朝魯、磐石)擴至六百人,為步戰重甲,攻堅守御!猿部薩沙、寶音)擴至八百人,為奇兵,攀援、設伏、陷阱、器械操作!各部編制、訓練、裝備,由各部長老都尉全權負責,按我先前定下的新操典嚴格執行!我的百獸功各式,領頭的都不許落!必須全精通!缺額兵員,優先從歸附流沙派、落英派精銳中擇優補充,其次再從兩部青壯中選拔!半月後,我要看到各部初步整合完畢,能拉出去野戰!”
“謹遵族長令!”六部長老都尉聲如洪鐘,戰意昂揚。
“赤磷衛!”顧遠目光轉向墨罕等人。
“在!”墨罕、晁豪、赤梟、鐵鷹、鐵狼齊刷刷站起,煞氣凜然。他們是顧遠最鋒利的匕首和最堅固的盾牌,由各族精銳、江湖高手、死士組成,成分復雜卻忠誠無比。
“爾等仍為我親衛核心,編制不變,一千精銳!墨罕統領,晁豪副之。赤梟、鐵鷹、鐵狼為三營主將。職責有三︰一、拱衛金帳及我家眷安全,由墨罕親掌一營;二、執行特殊任務,刺探、暗殺、護衛機密,由晁豪負責;三、作為戰場救火隊,隨時策應百獸部各軍!裝備優先供給,訓練強度加倍!”
“赤磷衛,誓死效忠少主!”五人轟然應諾,聲震屋瓦。
“土龍衛阿魯台)、火龍衛扎哈)、天罡三十六煞乞答孫乙涵)!”
“在!”阿魯台陰鷙沉穩,扎哈火爆粗獷,乞答孫乙涵則如淵𦨴岳峙,氣勢雄渾。
“土龍衛五百人),專精潛伏、刺殺、情報網構建、刑訊!阿魯台,遼東乃至契丹王庭、中原諸鎮的情報網,我要你在三個月內,織得比在雲州時更密!所需資源,找金牧!”
“火龍衛五百人),專司火器研發、使用、爆破、攻堅!扎哈,石洲帶來的工匠和圖紙,給我盡快吃透!我要看到能用于實戰的新式火器!遼東不缺硝石硫磺,大膽去試!但安全第一,你的營區給我離主營地遠點!”
“天罡三十六煞三十六人),仍為尖刀中的尖刀!乞答孫乙涵,你親自帶隊,給我從百獸部、赤磷衛中再挑好苗子,補足編制!你們只有一個任務——成為敵人最深的噩夢!訓練場,就是戰場!”
“遵命!”三人領命,各自眼中閃爍著不同的寒芒。
“第三!\"
顧遠的聲音陡然轉冷,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鐵血。
“此番歸來,加上原來的,人口逾萬!除兩部原有族民,更有石洲追隨的工匠、農戶、商戶、江湖人士及其家眷,以及…奴隸。”
帳內氣氛微微一凝。
“我顧遠的規矩,從未變過!凡我羽陵、古日連兩部族民,無論出身,一視同仁!奴隸,有戰功者賞,有技藝者用,勤懇勞作有飯吃!奴隸?”顧遠嘴角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在我這里,沒有天生的奴隸!打仗是好料子的,脫了奴籍,入百獸部當兵!有手藝的,脫了奴籍,憑本事吃飯!沒手藝沒力氣的,也不為奴!只做普通佣工,干活換衣食,受人尊重!但是——”
他話鋒一轉,目光如刀鋒般掃過所有人,一股森然邪氣彌漫開來︰
“族規第一條︰不得濫殺無辜,不得欺凌弱小,違者,抽筋扒皮點天燈!第二條︰不得內斗,不得背叛,違者,誅九族,挫骨揚灰!第三條︰不得私藏外人,不得擅自收留接納其他部落牧民,中原流民、逃奴!違者,與背叛同罪!金牧!”
“在!”
“此三條最重要族規,連同其他細則,立刻以漢、契丹兩種文字謄寫,張貼于營地各處顯要位置!由土龍衛阿魯台負責監察,赤磷衛墨罕負責執法!無論何人觸犯,一律嚴懲不貸!我要讓所有人都知道,在我顧遠的治下,守規矩,就能活得有尊嚴!不守規矩,就是自尋死路!”
帳內一片肅然。長老將領們早已習慣顧遠這種“護短如命,對外酷烈”的作風。這正是他“正中帶邪”的體現︰對內的溫情與秩序,建立在對外的絕對冷酷與鐵血統治之上。他給予族民尊嚴和安全,代價是絕對的服從和對外部世界的隔絕與冷漠。
“族長,”古日連部一位老長老猶豫著開口,“近來營地外圍,確有一些伏弗郁部的零星流民…還有黎部,何大何部的一些老弱婦孺…在寒風中徘徊,看著…實在可憐。他們也是走投無路,想依附我部…”
“可憐?”顧遠的聲音沒有一絲波瀾,眼神冰冷如漠北寒鐵,“草原的規矩,弱肉強食!他們的可憐,不是我造成的!我羽陵、古日連兩部能有今日,也是是無數族人用血換來的!是我和赤磷衛在石洲刀頭舔血掙來的!不是靠收容乞丐施舍來的!阿魯台!”
“在!”
“加派土龍衛人手,將營地外圍十里內的所有流民,無論黎部、伏弗郁部還是何大何部,全部驅離!告訴他們,敢靠近營地五里之內,格殺勿論!凍死餓死,是他們自己的命數!與我部無關!若有人膽敢私下接濟收留…”顧遠的目光緩緩掃過帳內每一個人,帶著無形的血腥氣,“剛才的族規,不是擺設!”
帳內無人再敢多言。那位老長老喏喏退下。冷酷的命令,讓溫暖的帳內仿佛刮進了一陣刺骨寒風。這就是顧遠的“邪”——為了守護現有族群的絕對安全和利益,他可以視外界的悲慘如無物,心如鐵石。
顧遠稍稍緩和了語氣,但依舊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
“至于黎部、伏弗郁部、何大何部的歸附問題…”他看向金牧,“金牧,此事由你牽頭,偶爾送點牛羊糧就可以,墨罕、阿魯台、乞答孫乙涵協助。詳細探查各部殘余實力、內部派系、對我部真實態度。黎部與我兩部世代姻親,情誼深厚,其族長尚在,若其真心歸附,可接納,但需打散其編制,首領入我百獸部任職,其部眾分散安置,由我部族民同化!伏弗郁部?現在基本要廢了,只剩一個狗屁族長了,實力孱弱,若識相,可作附庸,提供草場畜牧,但核心營區不得靠近!至于何大何部…”顧遠眼中閃過一絲深刻的厭惡,“血仇未泯,其部好戰成性,反復無常!即便收留,亦是心腹大患!查明其殘余力量及領頭者,若勢弱且無強人,可誘其至指定草場暫居,嚴加監視,如同圈養牛羊,待我部徹底穩固,再行處置!若其尚有強橫勢力或桀驁首領…”他做了一個向下劈斬的手勢,殺意凜然,“則視為威脅,由天罡三十六煞配合赤磷衛,尋機…徹底抹除!不留後患!”
這冷酷而縝密的安排,再次體現了顧遠的“邪”與“謀”。對黎部溫情脈脈地消化吸收;對伏弗郁部如同對待工具;對世仇何大何部,則視情況或圈養或滅絕,毫無憐憫。一切以自身部族的利益和絕對安全為最高準則。
“族長深謀遠慮,我等謹遵號令!”金牧等人齊聲應道,心中只有嘆服。顧遠的每一個決定,看似冷酷甚至殘忍,卻總能將部族導向最有利的方向。
“第四,財貨分配,安撫人心。”
顧遠轉向金牧和掌管後勤的長老,“石洲所獲財貨,除上繳王庭部分及預留軍資、發展所需,其余部分,按功勞大小、路途表現、族中貢獻,分批次、分等級,賞賜給所有歸來的勇士、工匠、農戶、商戶及兩部原有族民!務必公平、公開!讓所有人都感受到,跟著我顧遠,流血流汗,必有厚報!晚宴便是開端,美酒美食,管夠!讓族人們盡情歡慶兩日!兩日後,各部各司其職,全力建設新家園!”
“是!族長!”負責後勤的長老滿臉喜色地領命。
“好了,”顧遠站起身,威嚴的目光掃視全場,“各部職責已明,規矩已定!都下去準備吧。記住,安穩只是暫時的,王庭在看著我們,敵人也在暗處!枕戈待旦,不可懈怠!散帳!”
“謹遵族長之命!”眾人轟然應諾,帶著振奮與敬畏,魚貫退出金帳。
帳內只剩下顧遠和金牧、田澤生。顧遠揉了揉眉心,強壓下連日奔波的疲憊和心中那份因喬清洛而起的紛亂。他看向金牧︰“清洛和孩子們…都安頓好了?”
“阿嫂和小公子、小姐們都已安置在最舒適暖和的氈包里,由銀蘭和何佳俊帶著他們兩堂精銳,落英、流沙派的好手嚴密護衛,阿嫂…情緒似乎還是不高。”金牧小心回道。
顧遠眼中閃過一絲痛楚,隨即化為堅定︰“知道了。晚宴…她若不願來,不必勉強。讓孩子們開心些。”
“是。”金牧點頭。
“澤生,”顧遠又看向神醫,“清洛身體虧虛,赫兒又早產體弱,還得勞你多費心調理。需要什麼珍稀藥材,盡管開口,讓阿魯台的人去尋。”
“族長放心,夫人和小公子的身體,包在澤生身上。”田澤生鄭重承諾。
夜幕降臨,營地點燃了無數的篝火,將天空映照得一片通紅。烤全羊的香氣濃郁得化不開,馬奶酒、烈酒的醇香彌漫在空氣中。巨大的空地上,族人們圍著一堆堆篝火席地而坐,大塊吃肉,大碗喝酒,歡聲笑語,載歌載舞。悠揚的馬頭琴聲,粗獷的呼麥,歡快的舞步,匯成一曲生機勃勃的草原交響。
顧遠坐在主位最大的篝火旁,金牧、田澤生、墨罕、晁豪、赤梟、鐵鷹、鐵狼、阿魯台、扎哈、乞答孫乙涵等核心環繞左右。各部長老都尉也各自在屬下部眾的簇擁下開懷暢飲。墨罕身邊坐著苗疆女子阿箬和他們的女兒,晁豪小心地扶著已有身孕的林秀兒,赤梟被他的三個女人爭相倒酒,鐵狼和兩個女人笑鬧著,鐵鷹摟著他金發碧眼的波斯姑娘低聲說著什麼。連一向陰沉的阿魯台,臉上也難得地松弛下來。
顧遠端著銀碗,接受著部將和長老們一波又一波的敬酒。他豪爽地一飲而盡,與眾人談笑風生,回憶著草原上的童年趣事,講述著石洲的驚險經歷自然隱去了最敏感的部分),暢想著部族未來的強盛。火光映照著他年輕俊朗又帶著幾分邪氣的臉龐,此刻的他,是部族當之無愧的中心,是眾人仰望的雄主。
“少主!”晁豪喝得滿臉通紅,摟著顧遠的肩膀,“痛快!真他娘的痛快!回到草原,喝咱自己的酒,吃咱自己的肉,還有這麼多好兄弟!比在石洲那鳥地方提心吊膽強百倍!以後就跟著你,在這遼東扎下根,生一堆崽子,過安生日子!”
“就是!少主!有您在,咱們誰也不怕!”赤梟也大聲附和。
“安生日子?”顧遠大笑,眼中卻閃爍著深邃的光芒,他拍了拍晁豪,“好兄弟,安生日子,不是等來的,是打出來的!王庭的差事還沒完,這遼東…也未必就是鐵板一塊!不過,”他舉起酒碗,聲音洪亮,“只要我們兄弟齊心,百獸咆哮,赤磷如血,管他什麼豺狼虎豹,敢來覬覦,定叫他有來無回!干他娘的!干!”
“干!!!”群情激昂,酒碗踫撞聲不絕于耳。
然而,在這極致的喧囂與歡樂中,顧遠的目光卻不由自主地飄向營地邊緣那座最溫暖也最安靜的氈包。他知道,他的喬清洛沒有出來。她能听到這震天的歡呼,能聞到這誘人的肉香酒氣,但她心中的家園,早已化為石洲的灰燼。這份隔閡,如同冰冷的河水,在這熱烈的篝火旁靜靜流淌。
他看到了自己的孩子們。顧??被乞答孫乙涵扛在肩頭,小臉興奮得通紅,看著熱鬧的歌舞。春杏靠著拔汗那,抱著顧攸寧,小丫頭被火光和音樂吸引,咿咿呀呀地拍著小手。而喬清洛的氈包里,只有她和懷中安靜吮吸著駱駝奶的顧明赫。當顧遠的目光與正在逗弄妹妹的顧??偶然相遇時,那孩子臉上的笑容瞬間收斂了一些,下意識地摸了摸身邊的顧攸寧,看向那面母親的眼神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疏離和對弟弟方向的警惕。
顧遠心中那根名為“家”的弦,又被狠狠撥動了一下,帶來尖銳的痛楚。他仰頭,將碗中烈酒一飲而盡,灼熱的液體滾過喉嚨,卻暖不了心底那份冰冷的愧疚。為了部族的歡呼,他犧牲了愛妻的家園和安寧;為了更宏大的棋局,他讓幼子在這襁褓中便承受顛沛和潛在的忽視。這份代價,沉重得讓他幾乎窒息。
晚宴進行到高潮,氣氛愈發熱烈。顧遠暫時拋開心事,起身走入狂歡的人群,與族民同樂。他拍著老人的肩膀問候,摸著孩子的頭鼓勵,與戰士們角力摔跤,甚至接過馬頭琴,即興拉了一段蒼涼又激昂的曲子,引得滿場喝彩。他完美地扮演著一個強大、親和、深受愛戴的族長角色。
深夜,喧囂漸歇。大部分族人帶著滿足的醉意沉沉睡去。顧遠的金帳內,燈火通明,卻只剩下寥寥數人︰金牧、墨罕、阿魯台、乞答孫乙涵。
炭火 啪作響,映照著顧遠毫無醉意、清醒得可怕的臉龐。方才的豪邁歡愉已消失無蹤,只剩下深沉的冷靜與算計。
“阿魯台,王庭那邊,有何新動靜?”顧遠的聲音低沉。
“回族長,”阿魯台如同陰影中的毒蛇,“大漢耶律阿保機對我們的‘厚禮’極為重視,已召集心腹日夜研討那些技術圖紙。太子耶律德光最為積極,多次派人打探我們安置情況,似有拉攏之意。但阿保機的疑心未減,我們營地外圍,至少有五股來自不同方向的探子,有王庭侍衛司的,也有太子東宮衛的,甚至…可能還有述律平皇後的人。”
“哼,意料之中。”顧遠冷笑,“讓他們看!看我們如何安頓族民,如何操練兵馬!金牧,宴會過後,將我們帶來的部分新式農具和改良織機,‘不經意’地展示給那些前來‘慰問’的王庭使者看,讓他們知道,我們帶來的不僅是殺人的技術,更有生財養民之道。示之以弱,更要示之以‘用’。”
“明白。”金牧點頭。
“乞答孫乙涵,”顧遠看向最勇猛的戰士,“天罡三十六煞,挑五個最機敏、最擅偽裝的,由阿魯台安排,想辦法混進王庭侍衛司或者太子東宮衛,不要急著動手,先扎根,獲取信任,我要知道王庭核心的一舉一動!”
“是!族長!”乞答孫乙涵眼中精光一閃。
“墨罕,”顧遠最後看向最信任的赤磷衛統領,“家眷營的防衛,再提升一個等級。尤其是清洛和孩子們那里,落英、流沙的人手配合你的親衛,十二個時辰,眼楮都不許眨一下!我不容許她們有任何閃失!”
“族長放心!除非我赤磷衛死絕,否則無人能驚擾夫人和公子小姐!”墨罕斬釘截鐵。
一道道指令在深夜的金帳中發出,冰冷、精準、暗藏殺機。遼東的草場,在篝火熄滅後,顯露出它作為新棋盤的本質。顧遠站在帳門處,望著外面沉寂的營地和遠處深邃的夜空。部族暫時的安樂是他用鐵血手腕和冷酷算計換來的堡壘,而堡壘之外,是契丹王庭的猜忌漩渦,是中原諸鎮可能的報復暗流,是草原上其他虎視眈眈的餓狼。
他愛契丹,愛他的部族,這份愛熾熱而深沉。但這份愛,包裹在層層算計、冷酷取舍和無法言說的背叛之中,呈現出一種復雜而邪異的底色。他心中對喬清洛的愧疚與對孩子們的愛,如同冰層下的暗流,與對部族的責任和野心激烈地沖撞著……
“家?…”他低聲自語,寒風吹動他額前的碎發,“石洲不是家,遼東…會是嗎?”他握緊了拳頭,指節發白。為了身後這片營地的安寧,為了氈包里那個對他怨懟卻割舍不下的女人和懵懂的孩子們,他必須在這荊棘密布的棋局中,繼續前行,用他的“正”凝聚力量,用他的“邪”掃除一切障礙。遼東的夜,漫長而寒冷,顧遠的征程,也才剛剛開始。他轉身走回帳內,背影融入跳動的燭火與深沉的暗影之中,堅定,孤獨,又充滿了危險的力量……
欲知後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