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佑九年(912年)正月初二,傍晚。
石洲城頭的赤磷衛旗幟在暮色中緩緩降下,如同一個時代的終結。城內的喧囂與城外的死寂形成鮮明對比——五千晉軍依舊駐扎在五十里外,渾然不知一場滅頂之災正在醞釀。
王府南門的地道出口處,一支龐大的隊伍正在無聲集結。金先生何佳俊站在一輛裝滿鎏金箱籠的馬車旁,金絲眼鏡後的目光深邃。他手中賬冊翻飛,指尖在一行行數字間快速滑動,不時低聲發出指令。二十余名賬房先生如同工蟻般穿梭于車隊之間,將一箱箱貼著封條的金銀細軟、鹽鐵藥材登記造冊,裝入特制的馬車。
\"第七倉的西域琉璃器呢?\"金先生抬頭,聲音冷峻。
\"回先生,已經裝箱,由流沙派第三隊護送。\"一名年輕助手迅速應答。
\"甲隊先行,丙隊押後,所有物資按計劃轉運!\"他的聲音比往日嘶啞,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
三百名赤磷衛推著滿載的板車魚貫而出,車輪碾過青石板,發出轆轆的悶響。這些平日里威風凜凜的戰士此刻都換上了粗布衣裳,腰間暗藏短刃。他們運送的箱籠上覆蓋著茅草,看似尋常年貨,實則裝著顧府多年積累的典籍、賬冊與珍玩。
何佳俊的目光掃過最後一批物資,三輛格外沉重的馬車正被二十余名羽陵部戰士護送著駛出城門,車輪在石板上留下深深的轍印。他知道那里面裝著什麼——顧遠從西域帶回的隕鐵,打造赤磷衛鎧甲的核心材料。
\"金先生。\"鄒野出現在他身側,臉上帶著罕見的凝重,\"主上那邊已經得手了。\"
遠處傳來隱約的喊殺聲,晉軍營盤方向騰起滾滾黑煙。何佳俊攥緊了袖中的雙刀,指節發白。他不斷想起昨夜顧遠在密室中說的話︰\"金先生,明日凶險,若有不測...保孩子們先走。\"
金先生微微頷首,目光掃向不遠處——銀蘭一襲勁裝,正指揮著女眷們有序登車。喬清洛抱著熟睡的顧明赫,臉色蒼白卻沉靜。她身旁,春杏緊緊摟著不安分的顧??,小少爺正睜著烏溜溜的大眼楮,好奇地打量著周圍緊張的大人們。銀蘭自己則抱著襁褓中的顧攸寧,嬰兒的小臉被厚厚的貂裘裹住,只露出一雙與父親如出一轍的明亮眼眸。
\"夫人,請上車。\"銀蘭輕聲道,聲音比平日柔和許多,\"晁豪將軍會護送你們先行。\"
喬清洛環顧四周,沒有看到顧遠的身影,眼中閃過一絲憂慮︰\"夫君他...\"
\"顧帥有要務在身,隨後便到。\"銀蘭不動聲色地說道,同時向晁豪使了個眼色。魁梧的赤磷衛副統領立刻上前,鎧甲鏗鏘︰\"夫人放心,末將誓死護衛夫人與小主子安全!\"
城門口處
\"耶律德光的人到了。\"鄒野低聲道,聲音里帶著難以掩飾的厭惡。
何佳俊看著那些騎兵縱馬沖向民宅,耳邊很快傳來女子的尖叫與老人的哀嚎。他猛地閉了閉眼,轉身大步走向城門︰\"加快速度!馬上完成轉運!\"
身後,石洲城開始燃燒。
車隊緩緩啟動,融入漸濃的暮色。落英派的高手們如同幽靈般散入四周山林,流沙派的弟子則偽裝成商隊護衛,警惕地巡視著每一處可能藏匿危險的山坳……
城北。
顧遠立于城牆陰影處,玄甲墨氅與夜色融為一體。他身後,乞答孫乙涵率領的八十余名羽陵部戰士靜默如林,每個人眼中都燃燒著草原狼般的凶光。更遠處,拔汗那的赤磷衛小隊已悄然出城,借著地形掩護,正向晉軍營盤側翼迂回。
\"族長,信號已備。\"乞答孫乙涵幽靈般出現在顧遠身側,手中捧著一支特制的鳴鏑箭。
顧遠接過箭,指尖摩挲著箭尾那枚刻有閃電紋路的銅哨。他望向城外晉軍營地方向——那里燈火稀疏,隱約可見巡邏士兵懶散的身影。唐榕依拉澤恐怕正做著踏平石洲、凌辱他家眷的美夢。
\"驚雷...\"顧遠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張弓搭箭,\"——起!\"
\"咻——!\"
刺耳的哨音撕裂夜空,鳴鏑箭拖著長長的尾焰劃破黑暗,在晉軍營地上空炸開一團刺目的紅光。
剎那間,地獄降臨。
晉軍營地東側,十余處糧草垛同時燃起沖天大火;西面馬廄,受驚的戰馬嘶鳴著掙脫韁繩,在營中橫沖直撞;正門處,拔汗那率領的赤磷衛小隊如鬼魅般殺出,淬毒的弩箭精準點殺哨兵,彎刀寒光閃過,血花綻放!
\"敵襲!敵襲!\"
\"馬驚了!快攔住!\"
\"糧倉著火了!\"
混亂如同瘟疫般在晉軍營中蔓延。唐榕依拉澤剛從酒醉中驚醒,盔甲都未穿戴整齊,便听到帳外震天的喊殺聲。他一把推開身旁的波斯美人,抓起長刀沖出大帳,映入眼簾的是一片火海與混亂。
\"穩住!列陣!是顧遠那狗賊的詭計!\"唐榕依拉澤怒吼著躍上親衛牽來的戰馬,猙獰的臉上青筋暴跳,\"隨我殺出去!碾碎這些雜碎!\"
他剛集結起數百親兵,營地後方突然傳來更加恐怖的喊殺聲——千余名身著黑紅兩色皮甲的精銳如同地獄惡鬼般從黑暗中涌出!為首兩人,正是土龍衛統領阿魯台與火龍衛統領扎哈!他們身後,是顧遠秘密培養多年的勇士,刀鋒所指,血肉橫飛!
\"顧遠!老子要活剮了你!\"唐榕依拉澤目眥欲裂,長刀一揮,\"跟我殺!\"
他帶著最精銳的親衛隊直撲戰場中央,正遇上剛剛入場的顧遠。玄甲墨氅的手持彎刀\"碎月\",在火光映照下如同魔神降世。兩人目光隔空相撞,火花四濺。
那個他朝思暮想欲除之而後快的男人就站在面前,墨色錦袍上金線繡的狼頭仿佛在獰笑。顧遠手中那柄造型奇特的彎刀——正滴著他手下的血。
\"唐榕將軍,元日安康。\"顧遠嘴角噙著笑,眼中卻是一片冰寒,\"顧某特來送你一程。\"
四處殺聲震天。唐榕依拉澤這才驚覺,整個營盤已陷入混亂。透過撕裂的夜色,他看見自己的士兵如無頭蒼蠅般四處奔逃,而一隊隊身著赤紅皮甲的騎兵正如鬼魅般穿梭其間,所過之處血浪翻涌。
\"你真的勾結契丹!\"唐榕依拉澤憤怒至極,長刀橫掃,\"奸賊!\"
顧遠側身避過,月牙刃劃出一道詭異的弧線,直取對方手腕。兩柄利刃相撞,火花四濺。唐榕依拉澤只覺虎口發麻,心中駭然——這個沉迷女色的廢物,武功竟還如此了得!
\"五十回合。\"顧遠緩緩說道,手中刀勢一變,由剛轉柔,\"五十回合內,取你狗命。\"
唐榕依拉澤暴喝一聲,刀法驟變,使出看家本領\"斷門十三式\"。刀光如匹練,將身旁營帳徹底撕碎。顧遠卻如游魚般在刀光中穿梭,月牙刃不時突刺,每一次都逼得對手倉皇回防。
第四十七回合,顧遠故意賣個破綻。唐榕依拉澤大喜過望,長刀直取中宮,卻見對手身形詭異地一扭,月牙刃自下而上斜撩——
\"啊!\"
一只握刀的手飛上半空。
唐榕依拉澤踉蹌,險些跌下馬去,斷腕處血如泉涌。他驚恐地看著顧遠,這才明白對方方才根本未盡全力。\"親衛!親衛!\"他嘶聲大喊。
十余名死士從混亂中殺出,拼死護住主帥。顧遠冷笑一聲,並不追擊,反而吹了聲尖銳的口哨。霎時間,所有赤甲騎兵如潮水般退去,轉眼消失在暮色中。
\"告訴李存勖。\"顧遠的聲音遠遠傳來,\"石洲之仇,顧某來日必報!\"
大地震顫!東北方向,黑壓壓的騎兵洪流如同雪崩般席卷而來!契丹狼旗在火光中獵獵作響,耶律德光親率的鐵騎也趕到!鐵蹄過處,晉軍如麥稈般倒下,鮮血染紅凍土。
\"撤!快撤!\"唐榕依拉澤肝膽俱裂,在親衛拼死掩護下向西突圍。最終,僅剩三名親衛護著他沖出重圍,消失在黑暗之中。
戰斗從開始到結束,不過十幾分鐘。五千晉軍全軍覆沒,營地化為一片血海……城外,火光沖天!
三里坡的松林中,喬清洛緊緊抱著顧明赫,胭脂紅襦裙被荊棘劃出道道裂痕。銀蘭抱著顧攸寧在前方引路,春杏則牽著顧??的小手,孩子嚇得臉色煞白卻不敢哭出聲。
\"再堅持片刻。\"銀蘭回頭低語,素來清冷的眼中滿是焦慮,\"過了前面山坳就有接應。\"
隊伍中段突然傳來一陣騷動。喬清洛回頭望去,只見一個披頭散發的女子正瘋狂地沖向春杏。
\"我的兒!把我的兒還給我!\"甦婉娘雙目赤紅,十指如鉤。兩名落英派弟子剛要阻攔,竟被她以不可思議的力量掀翻在地。
\"攔住她!\"阿箬厲喝一聲,將懷中嬰兒交給身旁侍女,拔刀上前。
甦婉娘卻已撲到春杏身前,一把抓住顧??的衣襟。\"麟兒!娘在這里!\"她痴笑著去摸孩子的臉,嚇得顧??\"哇\"地大哭起來。
混亂如漣漪般擴散。就在此時,松林深處傳來一聲尖利的哨響。
黑暗中箭如雨下!十余名流沙派弟子應聲倒地。緊接著,數十名黑衣刺客從山林中殺出,招式狠辣,直取車隊核心!
黑影從四面八方涌來,為首之人黑袍翻飛,面如冠玉,正是失蹤多日的黑先生祝雍。
\"顧夫人,別來無恙。\"他彬彬有禮地拱手,眼中卻閃爍著毒蛇般的光芒,\"在下特來為石洲百姓討個公道。\"
\"黑先生?!\"銀蘭認出了為首之人——這個叛徒竟在此刻發難!
銀蘭瞬間拔劍擋在喬清洛身前︰\"叛徒!\"
\"叛徒?\"祝雍大笑,\"棄城投敵的是誰?引契丹屠城的又是誰?\"他忽然變臉,厲聲道,\"雲哲,拿下那孩子!\"
白影閃動,雲哲如鬼魅般掠向春杏。千鈞一發之際,晁豪從斜刺里殺出,長槍如龍,逼得雲哲連連後退。兩隊人馬瞬間廝殺成一團。
\"銀蘭妹妹,別來無恙啊。\"祝雍陰笑著揮動鐵骨折扇,每一擊都帶著腥風,\"顧遠背棄石洲百姓,今日我就要替天行道!\"
\"無恥!\"銀蘭長劍如虹,與祝雍戰作一團。另一邊,白先生雲哲手下精銳直撲家眷馬車,卻被晁豪率赤磷衛死死攔住。
最危急的是車隊前方——金先生何佳俊正獨戰藍童、謝胥兩人,他雙刀雖舞得密不透風,但左肩已中一劍,鮮血浸透青衫。
\"顧帥待你們不薄!為何背叛!\"金先生厲聲質問,刀鋒劃過藍童臉頰,帶出一溜血花。
\"為了石洲百姓!\"謝胥義正言辭地喊著,長劍卻陰毒地刺向金先生心窩,\"顧遠引契丹人入城,生靈涂炭!這些錢財物資,理應補償百姓!\"
另一面喬清洛被阿箬護著向密林深處退去,耳邊盡是兵刃相交之聲。她看見金先生何佳俊雙刀舞成一片白光,正與藍童、謝胥戰作一團;林秀兒與一群女人背靠背護著幾個孩子;春杏抱著顧??跌跌撞撞地奔跑,身後追兵被赤磷衛帶人截住...
\"夫人小心!\"銀蘭突然厲喝。
喬清洛只覺背後生風,一道黑影如大鵬般撲來。祝雍的手指幾乎觸及她的後頸,卻被一柄突然飛來的短刀逼退。
\"動我妻兒者,死!\"
顧遠的聲音如驚雷炸響。喬清洛轉頭,看見夫君率數十騎從山坡上沖下,月牙刃在夕陽下泛著血光。他身後,乞答孫乙涵等羽陵部戰士發出狼嚎般的戰吼。
祝雍面色大變,急吹口哨。黑衣人如潮水般退入林中,臨走前卻不忘掠走幾箱物資。
\"清洛!\"顧遠飛身下馬,一把抱住妻子,\"可有受傷?\"
喬清洛搖搖頭,懷中的顧明赫卻突然大哭起來。這哭聲仿佛打開了某個閘門,林中頓時響起一片孩童的啼哭與婦人的啜泣。
顧遠環顧四周,看著驚魂未定的家眷、負傷的部下,眼中閃過一絲痛色。他抬頭望向石洲方向,那里火光沖天,濃煙遮蔽了半邊天空。
\"上馬!\"他沉聲道,\"我們快走。\"
另一面,戰了三十合的金先生閃避不及藍童攻勢,腰間又添一道傷口。就在危急時刻,大地震顫——顧遠的火龍衛、土龍衛與赤磷衛小隊殺回來了!
\"一個不留!\"為首的阿魯台的聲音如同九幽寒冰。長槊所過之處,叛軍如割麥般倒下。扎哈一錘砸碎旁邊死士胸骨;扎哈的彎刀割開三名刺客的咽喉;隊伍後面的晁豪怒吼著將長矛捅入一名叛變的前同僚心窩...
叛軍瞬間潰敗。藍童見勢不妙,袖中一揮灑出毒煙趁亂帶著殘部遁入山林。煙霧另一側,祝雍那貪婪的目光仍不死心地掃過喬清洛所在的馬車——就差一點,他就能劫持顧遠的妻兒作為籌碼!
\"清點傷亡!繼續前進!\"
一切塵埃落定,顧遠沒有令手下追擊,他深知此刻一秒都關乎生死。當目光掃過驚魂未定的家眷隊伍時,他心頭一緊︰\"甦婉娘呢?\"
無人應答。混亂中,那個瘋癲的女人已不知所蹤……
黑水峪晉軍大營,寅時三刻。
李嗣源獨坐中軍帳內,粗糙的手指摩挲著鎏金酒樽。帳外風雪呼嘯,偶有巡夜士卒的腳步聲踏碎積雪,又很快被風聲吞沒。五萬大軍在此駐扎三日,距石洲不過百里之遙,若急行軍一日可至。
酒液在杯中晃出細碎波紋,映出他鬢角新添的霜白。這位沙陀老將嗤笑一聲,仰頭飲盡杯中烈酒。喉頭火辣辣的灼燒感讓他想起十年前與李克用並肩作戰時,那個豪氣干雲的義父拍著他肩膀說︰\"嗣源吾兒,戰場上刀劍無眼,活下來的才是英雄。\"
帳簾被掀起,裹著風雪闖進來的正是他女婿石敬瑭。年輕人甲冑未卸,眉宇間凝著化不開的焦躁︰\"岳父!探馬又報,石洲城南門洞開,似有大隊車馬出城!\"
\"知道了。\"李嗣源慢條斯理地又斟了杯酒。
石敬瑭急得上前按住酒樽︰\"唐榕依拉澤只有五千人馬,若顧遠真勾結契丹......\"
\"那又如何?\"李嗣源抬眼,渾濁的眸子里精光乍現,\"殿下要的是顧遠人頭,可沒說要保唐榕那雜碎的命。\"
年輕將領一時語塞。帳內炭火 啪作響,映得兩人臉色陰晴不定。良久,石敬瑭壓低聲音︰\"岳父莫非真要縱虎歸山?那顧遠經營石洲多年,若讓他帶著部眾投了契丹......\"
\"你當耶律阿保機是什麼善男信女?\"李嗣源大笑,笑聲中卻無半分歡愉,\"契丹人狼子野心,顧遠這是與虎謀皮!\"他起身走到軍事輿圖前,粗壯的手指重重戳在石洲位置,\"知道老夫為何按兵不動?我是在等!\"
\"等什麼?\"
\"等到時候顧遠和李存勖兩敗俱傷!\"老將猛地轉身,甲葉鏗鏘作響,\"殿下近年愈發暴戾,听信讒言屠戮功臣。我李嗣源為晉國出生入死二十多年,如今卻要為一個黃口小兒賣命?\"他抓起酒壇痛飲一口,酒液順著胡須滴落在鎖子甲上,\"那顧遠能在亂世中將石洲治理得井井有條,麾下赤磷衛驍勇善戰,此等人物豈會久居人下?\"
石敬瑭心中暗驚。帳外這時傳來急促的馬蹄聲,親兵高聲稟報︰\"大帥!石洲方向起火了!\"
李嗣源大步出帳,只見東南天際一片赤紅。風雪中隱約飄來焦糊味,那是城池燃燒特有的氣息。老將嘴角不自覺揚起,又迅速壓下。他太熟悉這種味道了——那是野心與陰謀燃燒的芬芳。
\"傳令各營,明日辰時拔寨。\"他聲音洪亮得整個營地都能听見,\"全軍開赴石洲!\"
待親兵領命而去,他卻拽過石敬瑭低聲道︰\"讓前鋒放慢腳程,沿途多設崗哨。\"見女婿面露困惑,他冷笑一聲,\"總得給顧遠留夠時間...把該辦的事辦完。\"
石洲城東三十里,金牧勒馬駐足。
寒風卷著雪花撲打在臉上,他卻感覺不到冷。身後八百百獸部精銳靜默如林,唯有戰馬偶爾打個響鼻。這些來自草原的漢子此刻都低著頭,不願看遠處那座燃燒的城池。
\"總管,契丹人開始運第三批了。\"羽陵部千夫長低聲稟報,聲音干澀,\"他們...他們在南市立了十根人柱...\"
金牧攥緊韁繩的手青筋暴起。作為顧遠表弟,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這次行動的必要性——石洲已成死地,若不借契丹之力突圍,兄長全家與赤磷衛必將覆滅。但听著風中隱約傳來的哭嚎,這個曾經最樂觀的草原漢子只覺得五髒六腑都被絞碎了。
\"按計劃接收物資。\"他強迫自己開口,聲音啞得不像自己,\"特別注意那十二箱隕鐵,兄長有大用。\"
隊伍沉默地向前推進。轉過山坳,恐怖的景象驟然撞入眼簾——石洲城牆多處坍塌,城門處堆積著拒馬般的尸體。契丹騎兵在街道上來回奔馳,馬鞍旁掛著血淋淋的首級,有些馬後還拖著掙扎的俘虜。
\"畜生!\"一個年輕戰士突然拔刀。
金牧反手一記馬鞭抽在他臉上︰\"收起刀!\"他環視眾人,眼中血絲密布,\"記住族長的命令——我們只負責接應,不得與契丹人沖突!\"
隊伍穿過外城時,幾個契丹騎兵正從民宅拖出個少女。那姑娘不過十四五歲,衣衫破碎,哭得幾乎背過氣去。領頭的契丹百夫長看見金牧等人,竟笑嘻嘻地舉起酒囊示意。
金牧死死咬住後槽牙,直到口腔里泛起血腥味。他認得那個百夫長——耶律德光的親信禿魯,兩個月前還在酒宴上與他把酒言歡。此刻那人腰間卻掛著串耳朵,最新鮮的那個還滴著血。
\"將軍?\"
微弱的呼喚讓金牧渾身一顫。街邊廢墟里爬出個白發老嫗,竟是顧府廚下幫工的劉嬸。老人左臂不自然地扭曲著,卻還緊緊抱著個包袱︰\"將軍行行好,帶我家丫頭走吧...她剛及笄...\"
金牧下意識伸手,卻在觸到包袱的瞬間如遭雷擊——里面是個襁褓,早已冰涼。
\"丫頭她...她跳井了...\"劉嬸渾濁的眼淚在皺紋間蜿蜒,\"老婆子活夠了,可孩子...孩子...\"
羽陵戰士們別過臉去。金牧顫抖著摸出錢袋,卻被老人推開。劉嬸瞪大眼楮,像是終于認出了他們皮甲上的狼頭圖騰︰\"你...你們是顧大人的兵?\"她干枯的手指猛地抓住金牧的腕甲,\"顧大人呢?顧大人不管我們了嗎?\"
這個問題像尖刀般捅進金牧心髒。他張了張嘴,卻發不出聲音。身後傳來契丹人的呼喝,禿魯帶著人朝這邊指指點點。
\"走!\"金牧猛地抽回手,狠踢馬腹。隊伍如疾風般沖過街道,把老人的哭喊拋在身後。轉過街角時,他最後瞥見劉嬸抱著死嬰,慢慢走向一口冒著煙的水井...
南市糧倉前,契丹人正在裝車。
金牧強迫自己專注于交接事宜。三十車精糧、十五箱兵甲、八車藥材...這些物資將是他們在塞外立足的根本。但當他看見契丹人連學堂的書冊都不放過時,終于忍不住攔住一個正撕書引火的騎兵︰\"這些帶不走就留下!\"
\"留給那幫漢人做棺材本?\"騎兵哈哈大笑,隨手將《論語》殘頁拋向火堆。紙灰飛舞間,金牧看見巷子里趴著個穿儒衫的身影——那是城西私塾的張先生,此刻背上插著三支箭,卻還死死護著身下的三個學童。
\"報——!\"探馬疾馳而來,\"西城門發現晉軍斥候!\"
契丹將領立刻吹響號角,掠奪者們紛紛上馬。禿魯臨走前竟笑嘻嘻地拍拍金牧肩膀︰\"告訴左谷蠡王,合作愉快!\"他揚鞭指向城中,\"這些兩腳羊我們帶不走的,隨你們處置!\"
當最後一個契丹騎兵消失在煙塵中,金牧終于崩潰般跪倒在地。羽陵戰士們沉默地散開,在廢墟中搜尋幸存者,但很快就垂著頭回來了——契丹人帶走了所有青壯,剩下的不是尸體就是奄奄一息的老人孩子。
\"總管!這有個活的!\"
街角鐵匠鋪里,他們發現了滿身是血的老鐵匠。老人被長矛釘在砧板上,卻奇跡般地還吊著口氣。見金牧進來,他渾濁的眼楮突然亮起︰\"將軍...我閨女...\"
金牧看了看旁邊熟悉的甲片,認出這是給赤磷衛打過鎧甲的人。他剛要安慰,卻見老人顫抖的手指向水缸。戰士們掀開缸蓋,里面蜷縮著個十歲出頭的男孩,懷里緊緊抱著柄小鐵錘。
\"我徒兒...帶他走...\"老鐵匠用盡最後的力氣抓住金牧的手,\"老漢不怨...亂世...亂世啊...\"話音未落,那只布滿老繭的手已頹然垂下。
男孩不哭不鬧,只是更緊地抱住那柄鐵錘。
\"帶上他。\"金牧輕聲吩咐,又指了指張先生尸身旁的學童,\"還有那幾個,能走的都帶上。\"
\"可族長說...\"
\"我說帶上他們!\"金牧突然暴喝,聲如雷霆。戰士們愕然抬頭,卻見他們的總管早已淚流滿面。
次日石洲城徹底淪為人間地獄。
契丹鐵騎在城中肆意燒殺搶掠。女子淒厲的哭喊聲,男子垂死的呻吟聲,孩童驚恐的尖叫聲交織在一起。街道上尸骸枕藉,血流成河。黑煙從各處豪宅升起,昔日繁華的商鋪被洗劫一空。
城東一處幸存的宅院內,範文跪在地上,懷中抱著一個被契丹人砍傷的孩童,淚流滿面。在他身旁,綠先生彭湯正帶人救治傷者,眼中滿是悲憤。
\"顧遠...顧遠...\"範文咬牙切齒地念著這個名字,仿佛要將其嚼碎吞下,\"你為一己之私,引狼入室,害我石洲百姓至此!我範文發誓,此生必讓你血債血償!\"
\"範先生何必動怒?\"一個陰冷的聲音從身後傳來。祝雍帶著殘部走進院子,臉上掛著虛偽的悲憫,\"顧遠此賊,人神共誅。如今石洲無主,正是我等挺身而出,拯救黎民之時。\"
範文抬頭,看著這個趁亂偷襲顧遠的前顧遠手下,眼中充滿警惕︰\"祝雍,你究竟想要什麼?\"
\"很簡單。\"祝雍展開鐵扇,笑容陰鷙,\"我要重建毒蛇教,以石洲為根基,庇護這些無家可歸的百姓。範先生精通韜略,熟知山川地理,正是我教急需的人才。\"
範文冷笑︰\"你想讓我助你成為第二個顧遠?\"
\"不。\"祝雍搖頭,聲音激昂,\"我要建立一個真正為百姓謀福的勢力!不像顧遠那般虛偽冷血!範先生請看——\"他指向院中驚魂未定的幸存者,\"這些可憐人,難道不值得你伸出援手嗎?\"
範文沉默了。他看著懷中奄奄一息的孩子,又看看周圍滿含期待的幸存百姓,終于緩緩點頭︰\"好。但我有條件——不得欺壓百姓,不得...\"
\"這是自然!\"祝雍大喜過望,一把扶起範文,\"從今日起,範先生就是我毒蛇教軍師!我等同心協力,必能在亂世中為百姓撐起一片天!\"
\"這就是顧遠的選擇...\"祝雍不知何時出現在廢墟上,黑袍被火光映得如血,\"用滿城百姓的命,換他一家老小的平安。\"
幸存的又聚來的石洲人抬起頭,眼中燃燒著仇恨的火焰。
\"但我們會重建石洲。\"祝雍張開雙臂,聲音如蜜般甜美,\"從今往後,毒蛇教與百姓共存亡!\"
幸存者們麻木地听著這番慷慨陳詞,有人露出希冀的目光,更多人則依舊沉浸在失去親人的痛苦中。祝雍不在乎這些,他志得意滿地環顧這座曾經屬于顧遠的城市——雖然被契丹人洗劫過,但根基尚在。有了範文的輔佐,再加上雲哲,藍童、謝胥、彭湯等人才,他的毒蛇教很快就能崛起!
至于那些咒罵顧遠的百姓?不過是他獲取民心的工具罷了。
人群發出虛弱的歡呼。範文卻默默放下手中孩童,望向北方——那里,顧遠的隊伍正消失在暮色中。他擦干眼淚,從懷中掏出一本染血的冊子,封面上《活輿圖》三字依稀可辨。
\"顧遠...\"他咬牙切齒地低語,\"此仇不共戴天!\"
夜風嗚咽,卷著灰燼升上天空,如同萬千冤魂的控訴。石洲,這座曾經繁華的邊城,此刻只剩下斷壁殘垣與未寒的尸骨。而在此刻,一個新的勢力正在血腥中孕育。
城外,顧遠的隊伍已消失在地平線上。石洲的輝煌與苦難,都隨著晨霧漸漸散去。只有那沖天的黑煙,如同巨大的墓碑,昭示著一個時代的終結。
亂世,才剛剛開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