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內,孤燈如豆,將顧遠的身影拉長,扭曲地投在冰冷的牆壁上,如同他此刻內心糾纏的暗影。指尖無意識地劃過紫檀木案幾上那份關于鹽鐵轉運的枯燥文書,心思卻早已飄向了更北、更寒冽的所在。
石洲城的暖風,喬清洛溫婉的眉眼,乃至這間充斥著墨香與藥草苦澀的漢家書房,都無法真正焐熱他骨子里的東西。他顧遠,契丹古日連部的族長,羽陵部的族長。他的血脈里流淌著草原的烈風與狼群的堅韌。爺爺是古日連部的首屈一指的天才,奶奶是幽州刺史之女,母親是羽陵部最耀眼的明珠。這復雜的血脈賦予了他洞察漢家精妙文化的能力,讓他痴迷于那些兵書韜略、機關巧技、詩詞歌賦的博大精深,甚至沉溺于用漢家語言編織陰謀的復雜快感。然而,這份痴迷越深,他對漢地那無處不在、視契丹如茹毛飲血蠻夷的傲慢偏見,就越是警惕。那是一種刻在骨子里的疏離感,提醒著他,無論他如何精通漢家衣冠禮儀,在這片土地上,他終究是“非我族類”。
他的根,他的魂,他的力量之源,始終在漠北的風雪里,在那些與他血脈相連、同生共死的契丹勇士身上。
赤磷衛!這個名字如同滾燙的烙印,灼燒著他的心。那是他真正的脊梁!由古日連部和黎部最精銳的戰士,以及那些對耶律涅里暴政心懷血仇、勇猛無畏的巴圖魯們組成。墨罕的沉穩如山,晁豪的勇烈似火,鐵鷹的精準如鷹隼…他們是他最鋒利的刀,最堅固的盾。土龍衛!火龍衛!阿魯台、扎哈、乞答孫乙涵…這些兒時就在草甸上摔跤、在冰河里摸魚的伙伴,如今是他統御廣搜羅的契丹勇士的悍將。他們的忠誠,是用無數次並肩浴血、同榻而眠的生死情誼澆鑄的,堅不可摧。天罡三十六煞!這是他親手淬煉的內衛尖刀,是他黑暗中行走的眼楮和利爪。還有…百獸部!想到這個名字,顧遠的心髒猛地一縮,一股混雜著驕傲、痛惜與深沉愧疚的洪流瞬間淹沒了所有思緒。
那是古日連部和羽陵部最後的元氣,是他傾盡心力從深淵里拉回來的族人!古日連部,世代作為耶律氏暗影中的利刃,男兒生來便要飲下那剝奪自我、只余忠魂的毒釀“忠魂釀”,是他,用盡詭計與犧牲,斬斷了這枷鎖,讓他們得以挺直脊梁,真正為自己而戰。羽陵部,更是慘烈。因先祖勇武得罪了耶律涅里,幾乎被屠戮殆盡,僅存的血脈在耶律洪的憐憫下苟延殘喘,卻又淪為拜火教魔頭張三金煉制尸兵、獻祭邪神的“消耗品”!是他,顧遠,在張三金那令人窒息的陰影下,在刀尖上跳舞,用無數個不眠之夜策劃,用鮮血和欺騙鋪路,才將這兩部最後的火種,從地獄里硬生生搶了出來!
百獸六部︰虎、豹、鷹、狼、熊、猿。那是他仿照契丹古老的狩獵傳統,貼合自己百獸部武功,為這兩部遺孤和剩余將士構建的家園與戰陣。表弟金牧,那個無比可靠的兄弟,替他掌管著這一切。然而,張三金…那個老魔頭!顧遠的指節因用力而發白,眼中寒光暴射。是他逼得太緊!那場攻打拜火教總壇的決戰,是他顧遠計劃中至關重要卻也最慘烈的一環。為了達成目標,為了徹底埋葬那個魔頭,他不得不…動用了百獸部這把劍!
金牧曾經的描述他總忘不了,仿佛那一戰的慘烈景象,如同染血的噩夢,瞬間沖破記憶的閘門,清晰地浮現在眼前︰
虎部甦日勒長老,那個如同山巒般沉穩的老人,胸骨盡碎,倒在血泊中,暈死之際只重復說︰“讓族長…帶孩子們…回家…”
豹部巴圖長老,沖鋒在前,被邪法撕裂…
鷹部阿爾斯楞長老,為掩護族人突圍,力戰而亡,尸骨無存…
狼部哈森長老、熊部特木爾長老…盡皆戰死沙場!
虎部都尉阿古達木、豹部都尉烏蘭巴日、鷹部都尉其格其、狼部都尉巴音、熊部都尉朝魯、猿部都尉莫日根…這些年輕一代的骨干,雖僥幸生還,卻人人帶傷,他們的眼神里,除了悲痛,還有對未來的茫然。
更讓他心如刀絞的是後來的插曲——猿部長老禿蔑和都尉莫日根的背叛!禿蔑,那個喪妻失子、被無邊痛苦吞噬的老者,將怨恨扭曲地投射到他身上,怨恨他“偏愛”羽陵部,認為只因他母親是羽陵部的明珠便不重視古日連部,怨恨他讓羽陵部“團圓”的景象刺痛了自己破碎的心。他挑撥了年輕的莫日根,那個崇拜自己叔公古力森連,認為叔公古力森連是古日連部的頭狼,攛掇那個傻小子,讓他相信自己不公…當然
這背叛的苦果,最終由顧遠親手用雷霆手段終結。禿蔑的頭骨,至今仍是他書房里一件冰冷的精美器皿,一個時刻提醒他疏忽與人性幽暗的殘酷警示。
“是我的疏忽…”顧遠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氣,那空氣中仿佛還殘留著曾經的那血腥與焦糊味。他沒能及時察覺禿蔑心中那絕望的毒瘤,沒能給予足夠的疏導。這份愧疚,如同毒蛇,日夜啃噬著他。百獸部,這支承載著他兩族希望與血淚的部隊,在那一戰中元氣大傷,骨干幾乎斷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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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這份深入骨髓的心疼與後怕,加上對耶律阿保機日益膨脹的野心和冷酷無情的深深忌憚,他知道,阿保機絕不會容忍他手下有這樣一支強大的、不完全屬于耶律氏的契丹力量,這促使他做出了一個重大的、帶著強烈私心的決定︰保存實力,遠遁漠北!
他幾乎掏空了自己!將潞州之戰前積累的龐大財富——有他憑借赫赫戰功從前可汗耶律洪那里獲得的豐厚賞賜,更有古日連部和羽陵部世代相傳、象征部族榮耀與傳承的族寶——全部秘密轉移。他選擇了月亮湖,那片在漠北深處、水草豐美又相對隱秘的故地,又是羽陵部最初的發源地之一,作為百獸部休養生息的家園。他讓金牧帶著所有幸存的族人,帶著那些財富,帶著那些傷殘的戰士和失去父親的孩子,遠離中原的紛爭漩渦,遠離耶律氏可能的清洗,去那里重建家園,過上富足、安穩的生活。
不僅如此,為了確保這支力量的火種不滅,也為了給百獸部加上一道保險,他緊接著秘密下令,讓阿魯台的土龍衛、扎哈的火龍衛,也分批化整為零,悄然潛回漠北,最終匯合到金牧麾下,拱衛月亮湖。這些戰士,從他十四歲初露鋒芒時就跟隨他,從草原打到中原,又從中原殺回草原,流過無數的血,埋葬過無數的兄弟。他們的忠誠,是經歷過最殘酷戰火淬煉的真金!
“憑什麼?”顧遠心中那個冰冷而驕傲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對中原深深的疏離與算計。潞州之戰,爭奪的是中原龍脈,是張三金布設九天噬魂陣的陰謀。那是漢家王朝的興衰氣運,是中原豪強的逐鹿場!他顧遠可以借勢攪動風雲,可以利用各方達成自己的目的,但憑什麼要他最珍貴的契丹嫡系,那些剛剛從張三金魔爪下喘息過來的族人,再去為這片土地流盡最後一滴血?他舍不得!這就是他最大的私心!因此,潞州之戰,他動用了所有能調動的中原力量︰苗疆五毒教、毒蟲教、北斗七子掌控的落英派、海沙幫…甚至赤磷衛,他也只派出了精銳的探子,負責情報而非正面搏殺。他要把契丹男兒的血,留在更值得流的地方——為了他們自己的部族,為了他顧遠最終的目標!
然而,現在,石洲的暗流,幽州的劇變,阿保機如同禿鷲般嗅到他蹤跡的陰影…這一切都在告訴他,蟄伏的時光結束了。溫柔鄉的假象可以迷惑外人,卻騙不過他自己。風暴將至,他手中看似穩固的中原力量內部疑竇叢生,根基並不牢靠。他需要絕對可靠、絕對忠誠、絕對能爆發出雷霆之力的底牌!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北方,投向了那片被風雪覆蓋的、遙遠的月亮湖。那里有他最後的、也是最強大的本錢︰休養生息的百獸部,加上精銳的土龍衛、火龍衛!金牧將這支力量經營得如何了?那些受傷的雄鷹,翅膀是否已經養好?那些失去父兄的幼狼,獠牙是否已經磨利?阿魯台、扎哈、乞答孫乙涵這些老兄弟,他們的戰刀是否依舊渴望痛飲仇敵之血?
一個冷酷而堅定的念頭,如同破土的毒藤,在他心中瘋狂滋長︰是時候了!漠北的刀,該出鞘了!
顧遠猛地睜開眼,眼中再無半分猶豫與溫情,只剩下梟雄的決斷與冰冷的算計。他迅速拉開案幾下的暗格,取出一卷特制的、薄如蟬翼卻堅韌無比的漠北羔羊皮,以及一根用漠北金雕尾羽特制的硬毫筆。他研開濃稠如血的朱砂墨,筆走龍蛇,用契丹文寫下命令。每一個字都力透紙背,帶著不容置疑的意志︰
“金牧吾弟︰
石洲風起,幽州雲詭。阿保機那禿鷲般的影已近,巢穴之內,蛇鼠隱現。蟄伏之期已盡,礪刃當在此時!
命爾即刻整軍!百獸各部,虎豹鷹狼熊猿,凡能戰者,盡數點驗!土龍、火龍二衛,披堅執銳!
備足糧秣、箭矢、馬匹。開始時刻操練!遣精干斥候,秘密南下,探清雲、朔、幽之要道、關隘、駐軍虛實,立即報我!
三月之後,月圓之夜,吾之金雕必再至。彼時,定有大動作!
此乃存亡之需,部族之望!慎之!重之!
兄 顧遠 手書”
寫罷,他放下筆,凝視著那殷紅如血的文字,仿佛看到了漠北鐵騎踏起的煙塵。他咬破右手食指,在羊皮卷的末尾,重重摁下一個血指印!那鮮紅的印記,如同燃燒的火焰,象征著契丹男兒以血為誓的承諾!
他走到窗邊,推開一絲縫隙。夜色深沉,一只體型神駿、目光銳利的純白色海東青悄無聲息地落在窗欞上,冰冷的眸子倒映著室內的燈火。顧遠熟練地將羊皮卷卷成細小的筒狀,塞入金雕腿上特制的、防水防火的金屬信筒中,牢牢鎖死。
他輕輕撫摸著金雕光滑冰冷的羽毛,用契丹古語低聲道︰“去吧,白風!以最快的速度,飛回月亮湖,飛回金牧的身邊!告訴他,他的兄長,他的族長,需要他的刀了!”
金雕“白風”發出一聲極其輕微、卻穿透力極強的唳鳴,仿佛听懂了主人的心意。它銳利的目光掃過顧遠的臉,翅膀一振,如同一道白色的閃電,瞬間融入沉沉的夜色,向著北方,那風雪彌漫的故鄉,疾馳而去!
顧遠佇立在窗邊,任由冰冷的夜風吹拂著臉頰,久久未動。望著白風消失的方向,他眼中翻涌著極其復雜的情緒︰有對即將動用這支“養老”部隊、讓他們重蹈戰火的不忍與愧疚;有對金牧能否完美執行命令的隱憂;但更多的,是一種棋手終于將隱藏最深的王牌握在手中的冷酷與掌控感!漠北的狼群即將南下,他要用這絕對忠誠的力量,撕碎石洲的陰謀,震懾幽州的群雄,更要讓那遠在潢水之濱的阿保機知道,他顧遠,絕非任人宰割的羔羊!
石洲的棋局,即將迎來翻天覆地的變數。而這變數的根源,不在中原,在那片他魂牽夢縈的、屬于契丹勇士的蒼茫雪原!他的私心,他的算計,他對嫡系部隊深沉的愛與此刻冷酷的利用,都化作了這封染血的飛鷹傳書,射向了決定命運的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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