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言握著骨扇的手微頓,眉峰蹙得更緊︰“那是為何?”
“主人護短。”慕寒說得簡潔,卻字字清晰,“當年淵尚是幼魔,被仇家追殺,是主人路過,以一己之力屠了對方全族,將他從尸堆里撿回來。”
“魔域弱肉強食,沒人會為不相干的幼魔動怒,更別說與整個部族為敵。”他側過頭,目光落在凌言臉上,“主人是狠,可他的狠,多半是對外。對自己人……”
慕寒頓了頓,像是在斟酌詞句,最終只道︰“他從不許旁人欺負。”
風從巷口鑽進來,吹得獸骨風鈴又響了幾聲,叮鈴鈴的,倒沖淡了些凝重。凌言望著碗里的菌湯,湯面的波紋晃碎了他眼底的冷意。
護短?他想起昨夜女魔襲向自己時,韓林那道如疾風般的身影,想起他踹飛女魔時眼底的戾氣,想起他捏著自己腕骨上藥時,那句帶著懊惱的“笨死”。
那些畫面與“乖戾冷血”的標簽重疊在一起,竟顯得有些模糊。
他沒再說話,只低頭舀了勺湯,暖意滑過喉嚨,卻沒驅散心頭那點莫名的滯澀。
慕寒見他沉默,便也收了聲,重新望向巷口。
暮色像浸了墨的棉絮,正一點點漫過巷口的拱門。幽綠的尸油燭火漸次亮起,將黑石桌案映得忽明忽暗。
凌言放下湯碗,指尖在碗沿上輕輕一磕,站起身時,玄色衣袍掃過椅面的獸皮,帶起一陣極輕的摩挲聲。
他彎腰拾起腿邊那堆藥盒,抱在懷里,另一只手從袖中摸出塊碎銀,輕輕放在桌案上——銀子在魔域無用,卻是他人界修士的習慣,帶著點固執的體面。
“回去了,天要黑了。”他聲音平淡,听不出情緒,目光已轉向巷外漸濃的夜色。
慕寒也跟著起身,瞥見桌案上的碎銀,指尖微動,終究沒說什麼,只默默將骨刀重新系回腰間,骨刀與衣料摩擦,發出沉啞的響。
兩人並肩往巷外走,腳步聲落在青石板上,與遠處魔眾的嘶吼、獸骨風鈴的叮當混在一起,倒顯出幾分奇異的靜。
快到巷口時,慕寒忽然停下腳步,“公子。”他開口時,聲音比之前更低了些,像怕被夜色吞掉,“明日……連接修羅界的門就要開了。”
凌言抱著藥盒的手臂緊了緊,沒回頭,只“嗯”了一聲。
慕寒望著他的側臉,縛面下的目光在昏暗中閃了閃,終是問出了口︰“你……會跟主人回去嗎?”
這話像塊石子投進夜色,在兩人間蕩開圈沉默的漣漪。
凌言的腳步頓了頓,轉過身時,鳳眸在暮色里亮得像淬了冰。他看著慕寒覆著縛面的臉,語氣斬釘截鐵︰“不會。”
“我不是魔,也不是鬼修,”他抬眼望向遠處神殿的方向,那里的魔晶燈已次第亮起,像串冰冷的星辰,“我為何要回?”
他低頭看了看懷里的藥盒,指尖劃過刻著骷髏紋的木盒︰“我現在之所以在這,是因為甦燼被他控制。除此之外,什麼也沒有。”
什麼也沒有。
這五個字說得極輕,卻像道無形的牆,將他與韓林之間那點說不清道不明的糾葛,生生隔開。
慕寒沉默了,骨刀在鞘中輕輕震顫,像是在替誰惋惜。他沒再追問,只重新邁開腳步,走在凌言身側,骨刀的影子被魔晶燈拉得很長,恰好覆在凌言的影子上,像在無聲地守護。
夜色徹底濃了,沉淵城的風卷著幽冥花的冷香,吹過兩人交疊的影子。凌言望著遠處神殿的燈火,懷里的藥盒微涼,像揣著一懷說不出的心事——
他說“什麼也沒有”,可昨夜韓林按在他頸間的手、黑市攤位前他下意識買下的血線藤……這些畫面,卻在腦海里愈發清晰。
或許連他自己都沒察覺,那句“什麼也沒有”,說得有多用力,便藏著多少連自己都不願承認的動搖。
凌言推開偏殿門時,廊下的夜梟正發出一聲淒厲的啼叫。殿內只點了盞孤燈,昏黃的光漫過案幾,將他抱回來的藥盒照得影影綽綽。
他反手帶上門,殿內頓時只剩自己的呼吸聲,與窗外幽冥花簌簌掉落的輕響。
他將懷里的盒子一股腦擱在桌案上,骨扇被隨手扔在旁邊,扇面撞上木盒,發出“咚”的輕響。
凌言沒看那些盒子,只盯著案上殘留的茶漬。“甦燼……”他低聲呢喃,指尖在木盒上按出深深的印,“我到底該怎麼幫你?”
難道真要跟著韓林去修羅界?那個傳說中尸山血海、以殺證道的地方,是韓林的根基所在。
若是到了那里,他靈力恢復,神魂穩固,會不會真的如自己所想,不顧甦燼的意願強行融魂?到那時,甦燼的神魂怕是連一絲痕跡都留不下了。
他越想心越亂,喉間滾過聲壓抑的悶響,抬手時帶起一陣風,竟將桌案上的盒子悉數掃落在地。
木盒摔在青磚上,有的裂了縫,有的直接散了架。暗紅的血線藤、紫葉的忘憂草、銀須纏繞的牽魂絲散落一地,葉片上的銀光在昏燈下閃閃爍爍,像在嘲笑他的自欺欺人。
“荒唐!”凌言猛地攥緊拳,指節泛白,聲音陡然拔高,“他死活與我何干?”
他明明該盼著韓林出事的。若是韓林解開封印時撐不住,神魂潰散,甦燼被壓制的神魂自然能奪回身體控制權。這才是他留在魔域的初衷,不是嗎?
可方才在黑市,看到那株血線藤時,他為何會鬼使神差地買下來?听到慕寒說韓林“護短”時,心頭為何會泛起一絲動搖?甚至此刻想到韓林可能撐不過解印術,竟會有種莫名的滯澀?
“我定是被這里的魔氣影響了心智。”凌言彎腰,指尖狠狠掐住一片血線藤的葉子,葉片被捏得流出暗紅的汁液,沾在指腹上,像抹洗不掉的血,“竟然會擔心他……”
他深吸一口氣,試圖壓下翻涌的心緒,目光卻落在散落在腳邊的養魂玉上。那黑石在燈光下泛著溫潤的光,攤主說它能“定魂安魄”,他當時想都沒想就買了下來——買的時候,心里想的究竟是甦燼,還是那個總穿著玄色衣袍、眼神桀驁的韓林?
凌言閉了閉眼,猛地抬腳,踢在一只滾落的木盒上。盒子撞在牆角,發出沉悶的響,里面的鎮魂花被震得掉出來,白色的花瓣在地上滾了幾圈,沾了層灰。
殿內重歸寂靜,只有他粗重的呼吸聲,在空蕩的殿宇里來回撞。他蹲下身,看著滿地狼藉的藥草,忽然覺得有些可笑。
自己這算什麼?一邊說著“與我何干”,一邊卻為那個“敵人”搜羅溫養神魂的藥草,一邊盼著他消失,一邊又在心底悄悄計較著他的安危。
窗外的風卷著寒氣溜進來,吹得孤燈搖曳,將他的影子投在牆上,忽長忽短,像個被撕扯的困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