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門前的老槐樹枝椏橫斜,韓林便懶倚在最粗的那根枝上。晨光透過葉隙,在他白色錦袍上織成碎金,衣擺繡的暗銀色曼殊沙華在風里漾開暗紋,像淬了冰的血,順著衣褶漫向地面。
他抬眼時,瞳色淺得像浸在寒潭里的琉璃,鳳眸微微上挑,漫不經心掃過階下的人影。
凌言正從石階上下來,墨發如瀑,幾縷垂在頰邊,遮了眼底未散的紅,月白外袍的系帶松松垮垮,被風掀起一角,露出內里素白中衣,倒比往日更顯單薄。
“怎麼?”韓林的聲音帶著笑,像冰珠落進玉盤,“見本座倒像是赴死,頭發都懶得束?”
凌言沒看他,也沒應聲,只徑直往山下走
“去哪啊?”韓林從樹上掠下,足尖點地時錦袍翻飛,倒像只棲落的白蝶,“你要走著去?忘川渡在東麓盡頭,這般踱著,怕是走半個月也到不了。”
凌言腳步未停,背影挺得筆直,卻透著股搖搖欲墜的韌。
韓林幾步掠到他身側,伸手便捉住他的手腕。他的指尖微涼,攥得不算緊,卻讓凌言掙不脫。“本座跟你說話呢,怎麼?幾日不見,成了啞巴?”
“我與你無話可說。”凌言的聲音啞得像蒙了層灰,終于肯側目看他,鳳眸里的冰比山尖的霜還冷。
“呵呵……”韓林低笑起來,目光落在他披散的發上,忽然抬手解下腕間的銀鈴手串。那串鈴鐺小巧,鏈身是銀絲絞成的,鈴舌撞在壁上,發出極輕的“叮”聲,倒比尋常銅鈴清透。
他不由分說,伸手將凌言的墨發攏到腦後,用銀鈴束成馬尾。“嘖,這樣倒顯得你這張臉更像個初出茅廬的小屁孩。”韓林的指尖劃過他束好的發尾,銀鈴晃了晃,又響了聲。
凌言抬手就想扯掉那串鈴,手腕卻被韓林捏住。“別動。”他語氣懶淡,卻帶了不容置疑的力道,“這東西能抵擋忘川渡的死氣,你不戴著,元嬰受得住麼?”
凌言的手僵在半空。他當然知道忘川渡的死氣有多烈,典籍里記載,連金丹修士都要折損三成靈力,何況他這半碎的元嬰。
韓林見他不動了,松開手,指尖在銀鈴上輕輕一彈,“叮”的一聲,倒像是在笑他的口是心非。
“呵呵……走吧。”他抬手召出鎖魂劍,銀色劍身纏著鎖鏈,在晨光里泛著冷光。他踏上去,向凌言伸出手,“上來。”
“我自己會御劍。”
“你現在的靈力?”韓林挑眉,目光掃過他泛白的唇,“能承受住忘川渡的罡風沖擊?別門還沒進去,便從劍上受不住掉了下去,本座可懶得撈你。”
凌言抿著唇,沒動。流霜劍的靈力確實不穩,方才起身時指尖還在顫。
“嘖,還要本座抱你不成?”韓林忽然傾身,捉住他的手腕往前一拉。凌言本就站得不穩,被拽得一個踉蹌,踉蹌間撞進韓林懷里。
韓林勾了勾嘴角,手順勢放在凌言的腰上,微微一用力,便將人帶得踏上劍身。清冷的梅香撞上韓林身上冷冽的茶氣,在狹小的劍面上纏成一團,黏膩得讓人心頭發緊。
“松手!”凌言猛地掙扎,手抵在韓林胸前,想推開他。
“呵呵,別亂動。”韓林反而收得更緊,下巴幾乎要擦過凌言的發頂,“掉下去,本座可不負責。”
話音未落,鎖魂劍猛地騰空,帶起一陣疾風。凌言下意識抓緊韓林的衣襟,余光里,鎮虛門的飛檐、听雪崖的雲海,正一點點縮小,很快便成了遠處的白點。
“怎麼?”韓林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帶著戲謔,“又不是不讓你回來了,依依不舍什麼呢?”
凌言偏過頭,避開他的氣息,他不是不舍,只是……那是他守了半生的地方,是他與甦燼並肩看過無數次日出的地方。
韓林卻不容他躲閃,伸手將他轉過來,逼著他面向自己。劍身在風里微微晃動,兩人的距離更近了,他能看清凌言眼下的青影。
“怎麼啊?從出來就這幅半死不活的樣子,”他指尖輕佻地劃過凌言的下頜,“那呲牙的貓兒呢?今日好歹是你生辰,搞得跟祭日似的。”
“松開!”
“本座偏不。”韓林笑得更張揚,掌心貼著他的腰,能清晰感受到他繃緊的肌理,“出都出來了,扳著臉不累?”
風從兩人之間穿過,卷著銀鈴的輕響,鎖魂劍破開雲層,往東方飛去。凌言望著遠處翻涌的雲海,忽然覺得,今日的風,比鎮虛門的山風,冷得多了。
鎖魂劍破開最後一層雲障時,下方的景象驟然變了。
不再是鎮虛門的青巒疊翠,而是漫無邊際的灰霧,霧靄中隱約可見一條墨色的河,河面平靜得像塊凝固的黑曜石,連風都吹不起半點漣漪。
“凌言……”韓林的聲音在風聲里低了幾分,少了些輕佻,多了點漫不經心的試探,“本座明日可是要為你拼命的,你就沒有什麼想跟本座說的?”
凌言正望著下方的灰霧出神,聞言只淡淡掀了掀唇︰“沒有。”
“呵呵。你就不怕本座死了?畢竟本座若是死了……”他故意頓了頓,目光掃過兩人交握的手腕處,那里隱有紅光流轉,“你也活不成。”
凌言終于轉過頭,鳳眸里沒什麼情緒,像蒙了層薄冰的湖面︰“你覺得我如今的樣子,和死了有區別?”
元嬰半碎,靈力渙散,連抬手都覺吃力,還要被迫與這魔頭同行,承受他無處不在的輕辱……他活著,不過是甦燼用“以後”吊著的一口氣。
韓林的動作忽然停了,指尖貼著他腰側的衣料,竟透出點不易察覺的僵硬。他偏過頭,望著遠處翻涌的灰霧,聲音輕得像被風刮走︰“有本座在,你想死也死不了。”
鎖魂劍緩緩下降,離水面越來越近,一股濃重的死氣撲面而來,帶著陳年的腐朽味,凌言下意識屏住呼吸,束發的銀鈴卻忽然輕響,散出淡淡的銀光,將那股死氣隔絕在外。
“明日凌霄閣的攻擊,本座會替你擋住。蝕骨瘴雖烈,本座也不是吃素的。”他低頭,目光落在凌言緊繃的側臉,“但是凌言……你就不能不這麼一身刺?”
他的指尖輕輕踫了踫凌言的下頜,像在踫一件易碎的瓷器︰“嗯?你覺得可能嗎?”
凌言猛地偏頭躲開,他怎麼可能不帶著刺?韓林是插在他心口的刀,是他午夜夢回都想碾碎的噩夢,若不豎起尖刺,早就被這魔頭啃得連骨頭都不剩了。
“呵呵,沒事。”韓林卻像沒瞧見他的抗拒,反而笑得更張揚,手臂收得更緊,“待會你在本座身下,自然就不會這般模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