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你說的,他都多大的人了,怎會哭鼻子。”凌言失笑,轉頭看他,“霍念雖性子跳脫了些,卻不是那般不懂事的。”
“那可說不準。”甦燼挑眉,想起霍念方才被戳穿時紅透的耳根,眼底的笑意更濃,“他那性子,跟個小孩有什麼區別?一點小事就炸毛,也就雲風禾能受得了他。幸虧他沒找媳婦,不然誰家女修嫁給他,還得天天哄著個嬌寶寶,又菜又愛玩,指不定得氣出多少場病來。”
“你呀。”凌言笑著搖了搖頭,端起茶盞遞到甦燼唇邊,“二十多歲還能保有著這份純真,其實挺難得的。霍念的天性本就純真單純,沒那麼多彎彎繞繞,這樣活著,倒也自在。”
甦燼就著凌言的手飲了口茶,溫熱的茶湯滑入喉間,他看著凌言眼底溫柔的笑意,伸手捏了捏他的臉頰︰“說好听點,他這叫純真;說難听點……就是傻!”
凌言用指尖不輕不重地戳在他的額頭上,語氣帶著點嗔怪︰“哪有這般說自己師弟的!再怎麼著,他也是與你一起修行多年。”
甦燼順勢往凌言懷里蹭了蹭,像只慵懶的貓兒,他翹著腿靠在軟墊上,語氣里帶著點理所當然的霸道︰“我嫌棄他歸嫌棄他,但也只能我嫌棄。旁人若是敢說他一句不好,我自是不依的。”
他頓了頓,側耳听著車外霍念又在跟雲風禾拌嘴,內容大約是嫌雲風禾遞過來的糕點太甜,聲音清亮得能穿透車廂。
甦燼無奈地嘆了口氣,卻又忍不住彎了唇角︰“你听,又開始了。也就雲風禾有耐心陪他耗,換了旁人,早把他扔路邊了。”
凌言也听到了車外的動靜,霍念的聲音里滿是鮮活的氣勁兒,雲風禾的回應溫溫柔柔,像溪水繞著石子。
他靠在甦燼懷里,鼻尖縈繞著沉水香與茶香交織的氣息,馬車晃晃悠悠,將一路的風塵都晃成了綿密的絮,輕柔地裹住了這方寸天地里的暖意。
“這樣也挺好。”凌言輕聲道,“熱熱鬧鬧的,總好過冷冷清清。”
甦燼收緊了環在他腰間的手臂,將下巴擱在他的發頂,聲音低得像落進了棉花里︰“嗯,有你在,怎樣都好。”
破廟的殘陽斜斜切過斷碑,在青磚地上投下歪歪扭扭的影子。蛛網掛在朽壞的梁上,被穿堂風卷得簌簌抖,像誰在暗處扯著塊破爛的紗。
為首的女修摘了竹笠,露出半邊纏著布條的臉,血漬透過布紋滲出來,紅得刺眼。她望著馬車遠去的方向,指尖無意識絞著腰間的銀鈴,鈴舌相撞,發出細碎的冷響。
“甦燼這手倒是藏得深。”她冷笑一聲,聲音里淬著冰,“明著往錢塘放消息,暗地里卻改道儋耳,是算準了咱們在錢塘設了局?”
圓臉女修縮了縮脖子,往破廟深處退了半步,避開穿堂的陰風︰“可…可咱們連黔中郡的路都沒摸熟,那邊的‘趕尸門’素來獨來獨往,哪肯听咱們調遣?”
“听不听,由不得他們。”為首女修轉身,竹笠往供桌上一擱,撞得案上積灰的泥像晃了晃。她從袖中摸出塊刻著蛇紋的木牌,指尖在牌面的凹槽里重重一劃,“去,把這個給黔中郡的‘尸婆婆’送去。”
高個女修接過木牌,觸手冰涼,牌上的蛇眼像是淬了毒,看得她心頭發緊︰“大姐,真要動‘老尸’?那可是趕尸門鎮寨的‘尸煞’,據說封在玄鐵棺里快百年了,一旦開封,怕是…怕是收不住。”
“收不住才好。”為首女修抬手,扯了扯臂上的布條,傷口的疼讓她眼神更冷,“甦燼靈核未愈,凌言斷了無情道,霍念毛躁,雲風禾心軟——這四人,能翻出什麼浪來。”
她頓了頓,目光掃過廟外瘋長的蒿草,草葉上還沾著未干的血珠,是方才追蹤時被荊棘劃破的︰“趕尸門不是總說自己‘不沾玄門,不犯南疆’?如今正好,讓他們看看,抱著那點可笑的中立,在凌霄閣的刀下能活多久。”
圓臉女修咬著唇,還是猶豫︰“可…可趕尸門與咱們素來無涉,他們雖不被玄門容,卻也從沒害過人。咱們這樣逼他們…會不會太狠了?”
“狠?”為首女修忽然笑了,笑聲撞在破廟的斷壁上,顯得格外尖銳,“你忘了主人說的?這天下,本就沒有真正的中立。玄門容不下他們,南疆不納他們,他們像群耗子似的縮在黔中郡,以為就能躲一輩子?”
她俯身,從地上撿起塊碎瓷片,對著殘陽晃了晃,瓷片的寒光映在她眼底︰“主人要的,就是把這些‘邊緣人’一個個拽出來。要麼跟著咱們,要麼…死在凌霄閣的劍下。沒有第三條路。”
高個女修握緊了木牌,指節泛白︰“那…若是尸婆婆還是不肯呢?”
“不肯?”為首女修將碎瓷片狠狠擲在地上,裂成更細的碴,“那就告訴她,凌霄閣的‘焚天陣’三日便可掃平黔中郡。到時候,她那寶貝玄鐵棺,只會變成裝她自己骨頭的匣子。”
風卷著殘葉撞在廟門上,發出“吱呀”的哀鳴。為首女修重新戴上竹笠,轉身往廟後走,銀鈴在寂靜中響得愈發清晰︰“去放靈鴉,讓尸婆婆掂量著辦。咱們往黔中郡趕,別誤了時辰。”
兩個女修對視一眼,快步跟上。破廟的陰影里,那枚刻著蛇紋的木牌被塞進靈鴉的腳環,鳥兒振翅時,帶起的風掀動了供桌上的積灰,露出泥像底座刻著的半行字——“大道無親,常與善人”。
靈鴉越飛越高,翅尖劃破殘陽,將消息送往黔中郡的方向。那里的群山深處,玄鐵棺正沉在百年不化的陰寒里,棺身的符文隱隱發亮,像在預示著一場即將破土的腥風。
馬車碾過細碎石子,發出“沙沙”輕響,像春蠶在啃食桑葉。雲母片窗外,遠山正被暮色浸成黛青,連綿的山脊線像被墨筆輕輕勾過,籠著層朦朧的白靄,倒像是誰在天邊鋪了張浸了水的宣紙。
凌言的目光落在那片山黛上,久久未動。指尖無意識摩挲著案上的棋子,玉的溫潤抵不住心底莫名泛起的澀意,像吞了口沒化透的青梅,酸意順著喉頭往心口鑽。
甦燼攬著他的肩,指腹輕輕蹭過他頸側的發,那處的發絲被風掃得有些亂,帶著點微涼的潮氣。
“這山有這麼好看?”他低笑,聲音里裹著馬車晃出的慵懶,“看了快半個時辰了,眼楮都快粘上去了。”
凌言這才回神,指尖從棋子上移開,落在甦燼的手背上。“再走兩日,該到黔中郡了吧?”
“嗯。”甦燼應著,另一只手替他倒了杯新茶,茶湯注入白瓷盞,泛起細碎的漣漪,“那邊的鎮子雖小,倒也齊全。咱們去采買些東西,霍念那小子的劍穗斷了,還得給他尋塊好玉重新綴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