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尊……”
柳文昭的聲音低得像被風揉碎的絮,喉間像堵了團溫軟的雲,後半句在舌尖滾了幾滾,終究沒敢吐出來。
我定會成為宗師的。
定能追上你的腳步,與你並肩而立。
那時……那時你會不會……會不會也像依賴他那般,偶爾……也依賴我片刻?
他望著凌言鬢邊未散的水汽,那點瑩光落在白皙的皮膚上,像落了片極輕的雪。心頭的話翻涌著,偏生到了嘴邊,只剩些微澀的沉默。
凌言似是察覺到他的欲言又止,鳳眸微抬,眸光清淺如浸在溪水里的玉︰“嗯?”
“沒、沒什麼。”柳文昭慌忙低下頭,耳尖又泛起紅,指尖無意識絞著衣擺,“弟子都記住了。待會……待會弟子就守在附近,若有異動,也好及時通報。”
“不必。”凌言語氣平淡卻不容置喙,“你去秦越那邊,離得遠些。旱魃破土時,煞氣會直沖神魂,不是你現在的修為能承受的。”
“可是師尊……”柳文昭猛地抬頭,眼里的擔憂幾乎要溢出來,“我不放心你!那畢竟是旱魃,就算破了陣,它的凶性也……”
“我不是霍念。”凌言靜靜看著他,眼底的光忽然沉了沉,像深潭落了石,“不必替我憂心。你護住自己,便是幫我最大的忙——我沒法分心顧你。”
他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篤定。柳文昭望著他眸底那抹藏在清冷下的認真,忽然就說不出反駁的話了。
是啊,他的師尊是青鸞劍尊,不是那個需要步步為營的“霍念”,可縱是如此,那份擔憂還是像藤蔓似的纏上心尖,松不開,扯不斷。
“是……”他終是低低應了聲,轉身欲走時,手腕卻被輕輕攥住。
柳文昭一愣,回頭便見凌言抬手,指尖凝著一點柔和的白光,像掬了捧月華。
那指尖落在他眉心時,帶著微涼的觸感,卻瞬間漾開一陣暖意,順著眉心往四肢百骸漫去,連神魂都仿佛被溫水浸過,妥帖又安穩。
“護魂訣。”凌言收回手,指尖的白光散去,他望著柳文昭眉心殘留的淡光,語氣放軟了些,“能擋些煞氣沖擊,莫要靠近陣法百丈內。”
柳文昭站在原地,手不自覺撫上眉心,那里還留著凌言指尖的余溫。青光在兩人之間流轉,碎葉針的嗡鳴不知何時低了些,倒像是怕驚擾了這片刻的靜謐。
望著凌言轉身走向陣法中央的背影,白衣在水光中輕揚,忽然覺得,方才沒說出口的話,或許不必急于此刻——
總會追上的。
總有一天,我能站在足夠近的地方,不必再被這樣護在身後。
“弟子……遵命。”他對著那抹背影深深一揖,轉身時,腳步竟比來時沉穩了許多。
凌言足尖在焦黑的槐樹枝頭輕輕一點,身形便如一片白羽飄上梢頭。
老槐樹的枝椏早已枯脆,承了他的重量竟未折損分毫,只在他落腳處簌簌落了幾片焦葉,混著濃稠的煞氣往下墜。
他抬手時,流霜劍已在掌心嗡鳴。劍身如秋水凝冰,近看才見無數細碎的霜花在刃上流轉,簌簌落下時竟不化,反倒在半空凝成冰晶,墜向地面的剎那又化作齏粉,被煞氣卷著飄散開。
這柄劍隨他多年,此刻卻似感知到周遭的凶戾,劍脊上的紋路隱隱泛紅,像是被血浸過的朱砂。
天色愈發沉了,像是被一塊浸了墨的破布蒙住,連最後一絲殘陽都被吞得干干淨淨。
周遭的煞氣不再是散淡的黑霧,竟凝成了有形的怪影,在地面上扭曲蠕動,時而化作枯骨相纏,時而幻作血手抓撓,指甲刮過焦土的“咯吱”聲,與遠處隱約的心跳聲混在一處,讓人頭皮發麻。
忽然,一陣濃霧自村落深處涌來。那霧不是尋常的白,而是泛著青黑,濃得化不開,觸在皮膚上竟帶著刺骨的寒意,像是無數只冰冷的手在撫摸。
霧中漸漸浮起無數模糊的影子,有的缺了胳膊,有的斷了脖頸,長發拖地的女鬼垂著頭,發絲間滴下黑血。
無頭的男鬼提著自己的頭顱,眼眶里淌著膿水,嘴里 地吐著氣。
“ ……我的頭……”
“水……給我水……”
“孩子……我的孩子……”
厲鬼的哀嚎穿透濃霧,時而尖銳如指甲刮過琉璃,時而嘶啞如破鑼摩擦,混著骨頭碎裂的脆響、皮肉撕裂的悶響,織成一張密不透風的恐怖之網,往人的耳膜里鑽。
有個影子猛地撞向槐樹,卻在離凌言丈許處被流霜劍的霜光彈開,化作一縷黑煙慘叫著消散,那慘叫聲里夾著孩童的啼哭。
凌言垂眸望著霧中亂象,鳳眸里沒什麼波瀾,只指尖捏起了一朵傳信花。他對著花萼輕聲開口,聲音清冽如碎冰撞玉,壓過了周遭的哀嚎︰“破陣。”
兩個字落地,傳信花忽然顫了顫,最外層的一片花瓣輕輕剝落。那花瓣帶著淡淡的熒光,無視濃稠的黑霧與凶戾的鬼影,悠悠然飄向祠堂的方向。
它穿過扭曲的煞氣時,煞氣竟如遇烈火的冰雪般退避;掠過哀嚎的鬼影時,那些鬼影像是被無形的力扼住了喉嚨,慘叫聲驟然啞了下去。
花瓣飄遠了,霧卻更濃了。有什麼東西在霧里快速移動,帶起“呼哧呼哧”的喘息,像是巨大的野獸在嗅探獵物。
霧中,一雙猩紅的眼楮緩緩睜開,離他不過數丈之遙。
霧中的鬼影忽然亂了。
先前還在漫無目的地哀嚎沖撞,此刻卻像被無形的線牽引著,齊齊調轉方向,朝著祠堂的方向涌去。
缺臂的鬼僕拖著半截身子在地上劃出黑痕,斷頭的女鬼抱著頭顱踉蹌奔跑,發絲掃過焦土,竟留下一串深褐色的血印。
更詭異的是那些孩童鬼影,本該是稚嫩的哭聲,此刻卻變作尖利的嘯叫,小短腿邁得飛快,腳踝處還纏著沒燒盡的紙錢,在霧中拖出點點火星。
“嗯?”凌言眉峰微蹙。這些魂魄被鎖魂陣縛著,本應困在尸身附近,怎會突然失控?
他神識如網般撒開,穿透濃稠的黑霧,追著那些鬼氣的軌跡望去——
祠堂方向的煞氣竟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淡,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陰冷、更狂躁的力量,像無數只手在撕扯著陣法的邊緣。
是秦越他們開始破陣了。可這些鬼魂的動向,卻不像是陣法松動的亂象,反倒像……被什麼東西引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