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郎,你別蹙眉呀。”她踮著腳,小胳膊夠著凌言的臉,用那發皺的帕子輕輕擦他的眉心,動作笨拙卻認真,“娘說,常蹙眉會變老的,霍郎要一直好看才好。”
帕子帶著點微涼的潮氣,擦過眉峰時,凌言能感覺到她指尖的溫度,軟乎乎的,帶著孩童特有的細嫩。
他額角的青筋幾不可查地跳了跳,心里把這小丫頭的爹娘念叨了八百遍——
到底是教了些什麼稀奇古怪的東西?
“霍郎,你看我這帕子,是我自己繡的呢。”
湘兒見他沒躲,更高興了,獻寶似的把帕子湊到他眼前,帕子角上歪歪扭扭繡著朵小紅花,針腳稀稀拉拉,“好看嗎?以後我天天給霍郎擦臉。”
凌言閉著眼,唇線抿成條直線,連呼吸都放輕了,生怕一動就給了這小丫頭繼續胡鬧的由頭。
他能感覺到周圍的目光全聚在自己身上,周一圍那伙人的笑聲壓得低了些,卻更顯促狹,像是等著看他怎麼應對。
旁邊的柳文昭早攥緊了拳頭,指節泛白。剛要起身,卻被秦越用眼神按住了——
秦越朝他搖了搖頭,示意別太張揚。柳文昭咬了咬牙,只能眼睜睜看著湘兒在凌言跟前“作亂”,腮幫子鼓得像含了顆棗。
“霍郎,你是不是還生我氣呀?”湘兒擦完了眉峰,又去踫他的臉頰,小手軟軟地貼在上面,“我不叫你霍郎了好不好?叫你……神仙哥哥?”
凌言的睫毛猛地抖了下,差點沒繃住睜眼。
“哈哈哈!”周一圍終于忍不住笑出聲,“霍少主,您這是修的閉口禪?還是真被這小丫頭拿住了?”
湘兒卻被笑聲驚動,扭頭瞪周一圍︰“不許笑我霍郎!”
說著,她又轉回來,小手輕輕拍了拍凌言的臉頰,奶聲奶氣地哄︰“霍郎不怕,他們笑你,我護著你。”
凌言︰“……”
正僵持著,廟後忽然傳來個婦人的聲音︰“湘兒!跑哪兒去了?快回來睡了!”
湘兒听見聲音,小臉上頓時露出點不情願,卻還是對著凌言的耳朵小聲說︰“霍郎,我明天再來看你。”
說完,又飛快地在他臉頰上親了口,才像只小兔子似的跑了。
直到那奶氣的身影消失在回廊盡頭,凌言才緩緩睜開眼,眸底一片無奈。
他抬手摸了摸被親過的臉頰,又揉了揉眉心,恰對上柳文昭憋著火的眼神,和周一圍等人擠眉弄眼的笑。
“咳。”凌言清了清嗓子,端起旁邊的水喝了口,試圖壓下心頭的躁,“都守好自己的崗。”
周一圍笑得更歡了︰“是是是,霍郎放心,保證守好崗!”
凌言︰“……”
他決定,今晚還是別打坐了,睜眼盯著火塘發呆,都比閉眼被人叫“霍郎”強。
寒月隱入雲層,殿內火塘只剩殘燼明滅,寒氣順著門窗縫隙鑽進來,在地面結了層薄霜。
凌言始終盤膝靜坐,雙目輕闔,周身縈繞著淡淡的靈力光暈,將寒意隔絕在外。
強行催動金符的反噬已漸漸平復,紊亂的氣息歸入丹田。
天光微亮時,第一縷晨光刺破雲層,斜斜落在香案前。凌言緩緩睜眼,眸底清光流轉,氣色已恢復了七八分。
“師尊。”
柳文昭不知何時醒了,手里捧著塊帕子,見他睜眼,忙快步走過來。
帕子是剛用雪水浸過擰干的,帶著刺骨的涼意,他特意在手里焐了片刻,才遞過去︰“擦擦臉吧,醒神。”
凌言接過帕子,觸手微涼卻不冰人,擦過臉頰時,晨間的困頓果然消散不少。
他抬眼看向柳文昭,見他眼下帶著淡淡的青黑,想來昨夜也沒睡安穩,卻比昨日鎮定了許多,至少沒再露出那般驚惶失措的模樣。
“多謝。”凌言淡淡道。
柳文昭愣了一下,似乎沒料到他會道謝,臉頰微紅,訥訥道︰“應、應該的。”
這時,秦越已帶著弟子收拾好行裝,見凌言調息完畢,走上前拱手道︰“霍少主,昨夜並無異動,想來那旱魃暫時蟄伏了。我等打算趁天亮去城外巡查一番,看看周邊村落是否遭殃,要同去嗎?”
“去吧。”凌言起身,將烏木鞭系回腰間,“旱魃邪性難馴,拖延一日,便多一分風險。”
眾人頷首,牽來馬匹。寒風卷著雪沫子掠過曠野,馬蹄踏在凍土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一行人出了臨沂城,沿著官道往周邊村落巡查,冬日的曠野蕭索寂寥,連飛鳥都罕見,只有枯黃的野草在風中瑟縮。
行至約莫十里外的王家村時,秦越忽然勒住馬韁,眉頭緊鎖︰“不對勁。”
眾人順著他的目光望去,只見村口的歪脖子樹掛著件破爛的棉襖,被風刮得獵獵作響,而往日該升起炊煙的村落,此刻卻死寂一片,連狗吠聲都听不到。
“進去看看。”凌言沉聲道。
幾人翻身下馬,拔出兵刃,小心翼翼地踏入村子。
越往里走,一股混雜著焦糊與腐臭的氣味便越發濃烈,刺得人鼻腔生疼。
村口的曬谷場邊,躺著幾具僵硬的尸體,看穿著是村里的漢子,身體蜷縮成詭異的弧度,皮膚呈現出不正常的焦黑色,仿佛被烈火從內里燒透,有的四肢甚至扭曲斷裂,像是死前承受了極大的痛苦。
積雪被染成暗紅,凍結成冰,與焦黑的尸身黏連在一起,觸目驚心。
再往里走,景象更是慘不忍睹。不少房屋的屋頂被燒塌了半邊,焦黑的梁木歪斜地搭著,斷壁殘垣間,隨處可見倒伏的尸體,有老人,有孩童,甚至還有懷抱嬰兒的婦人,無一例外,都帶著被烈焰灼燒的痕跡,卻又並非死于火災——房屋的焚燒更像是他們體內起火後引燃的。
一個年輕弟子看得臉色發白,捂住嘴才沒吐出來,聲音發顫︰“這……這也是旱魃干的?”
秦越面色凝重,蹲下身查看一具尸體,指尖剛觸踫到那焦黑的皮膚,就听見“ ”的一聲輕響,表層的皮膚竟像脆炭般剝落下來。
“是火煞。”他沉聲道,“比城里的更重,這些人……是被活活燒死在自己皮囊里的。”
柳文昭站在稍遠的地方,胃里又是一陣翻騰,但他死死咬住牙關,硬是沒再像昨日那般失態。
只是臉色白得像紙,握著劍柄的手微微顫抖,眼底滿是震驚。
他自幼在黎安柳家受盡寵愛,斗雞走狗雖算頑劣,卻從未見過如此人間煉獄,那些焦黑的尸體、凝固的血跡,像針一樣扎在他眼里。
這時,一個負責查驗的弟子蹲在一具女尸旁,下意識地就想去拔腰間的匕首——昨日剖心查驗的動作已形成了條件反射。
“你給我打住!”
柳文昭猛地喝出聲,聲音因極力壓抑而有些沙啞。
那弟子手一頓,茫然地抬頭看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