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猛地別過臉,指尖掐進掌心,才把那股沖上喉嚨的酸水咽回去。
他在黎安時是錦衣玉食的柳家小公子,斗雞走狗惹是生非是常事,可哪見過這等景象?
先前在城外還能強撐著說句“慘”,到了這兒,連“慘”字都覺得輕飄飄的,只剩生理性的反胃。
秦越似乎早已習慣,腳步不停,邊走邊道︰“霍少主有所不知,這旱魃邪性得很,不光吸人精氣,還能引動人體內的火煞,好多人不是被它直接殺死,是自己體內起火,活活燒……”
他話沒說完,瞥見柳文昭發白的臉,識趣地閉了嘴,只悶頭往前走。
走到一處相對完整的院落前,秦越停下腳步,對里面喊了聲︰“老三,出來!”
院里立刻跑出個弟子,臉上沾著黑灰,見了凌言,先是一愣,隨即听秦越介紹了“霍少主”的身份,忙拱手行禮,只是動作間帶著些不自在——
他手里還拎著把沾血的匕首,刀刃上閃著膩歪的光。
“找到什麼了?”秦越問。
那弟子往院里指了指︰“剛從後院那具尸體里剖出來的,你瞅瞅。”
柳文昭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院里的石碾子上躺著具男尸,胸口被豁開個大洞,紅肉外翻,沾著黑褐色的血痂。
那弟子轉身走過去,蹲在尸體旁,用匕首在那破洞里扒拉了幾下,然後伸手進去,一使勁,竟掏出顆血淋淋的東西來。
是心髒。
卻早已不是正常的模樣,黑紫色的,像塊泡爛的豬肝,表面還沾著碎肉和血絲,邊緣處泛著焦黑,仿佛被什麼東西從內里燒過。
那弟子拎著心髒的血管,像拎著塊臘肉,轉過身來要遞給凌言︰“霍少主你看,這就是被旱魃染過的,所有死者的心髒都是這樣,邪氣得很……”
“哇——”
沒等他遞到近前,柳文昭再也忍不住,捂著嘴沖到牆根下吐了起來。
早上吃的那點米粥混著酸水全噴了出來,濺在灰撲撲的牆面上,看著格外狼狽。
他吐得肝都快出來了,胃里空了還在干嘔,眼淚鼻涕糊了一臉,听見那弟子還在說“您看這黑血,沾著就不容易洗……”
終于忍不住破口大罵︰“你他媽有病啊!掏這玩意兒出來干什麼?惡不惡心!”
他這輩子都沒見過這麼惡心的場面,剖尸體就剖了,還拎著心髒到處晃,是嫌這地方不夠煉獄嗎?
秦越和那弟子都愣住了,手里拎著心髒的弟子更是舉著不是,放下不是,臉上滿是茫然——
他們日日跟尸體打交道,早練就了鐵打的腸胃,倒忘了這位“霍少主”身邊的小道友看著年輕,怕是沒經過這些。
凌言斜睨了柳文昭一眼,語氣平平淡淡,卻帶著點敲打︰“你平日在黎安惹是生非,斗雞走狗,當真是不知這世間有多少比這更殘忍的事。”
柳文昭正吐得昏天暗地,听見這話,動作一頓,抹了把嘴,眼眶通紅地抬頭看他,帶著哭腔又有點委屈︰“可……可他也沒必要掏出來啊……這也太……”
話沒說完,胃里又是一陣翻騰,他趕緊低下頭,繼續干嘔。
“對不起……師尊……”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緩過勁來,聲音啞得像破鑼,低著頭不敢看凌言,“我實在沒忍住。”
他知道自己失態了,尤其是在“霍少主”和青雲殿弟子面前,既丟了師尊的臉,又顯得自己像個沒見過世面的廢物。
可那心髒……他光是想想就覺得喉嚨發緊。
凌言沒再理他,徑直走到那弟子面前,目光落在那顆黑紫的心髒上,眉頭微蹙︰“旱魃的疫氣已侵入心脈,看來它在此地盤踞的時日,比預想中更久。”
他伸出指尖,極快地在心髒上點了一下,那心髒竟像被針扎的氣球,“噗”地癟了下去,化作一灘黑水流在石碾上,散發出刺鼻的腥臭。
“處理掉吧。”凌言收回手,語氣里听不出情緒。
那弟子這才反應過來,慌忙用土把那灘黑水埋了,看柳文昭的眼神里多了點同情——
看來這位小道友是真沒見過血場面。
柳文昭還蹲在牆根,听見凌言的聲音,慢慢站起身,臉上的狼狽還沒褪盡,只能低著頭,心里又羞又惱,還有點說不清道不明的委屈。
他知道這世間殘酷,可殘酷也沒必要拿顆心髒晃來晃去啊……
他偷偷抬眼,見凌言的白衣在這血污遍地的巷子里依舊縴塵不染,背影挺得筆直,心里忽然冒出個念頭︰師尊以前,是不是也見過比這更可怕的事?
這個念頭剛冒出來,就被他自己按了下去——光是想想,就覺得心口發悶。
凌言轉身時,瞥見柳文昭還僵在牆根,鼻尖通紅,下巴上還沾著點沒擦淨的水漬,狼狽得像只被雨打濕的小獸。
他默了默,從袖中摸出塊帕子,遞過去。
那帕子是月白色的,邊角繡著枝疏梅,料子是上好的雲錦,帶著淡淡的清冽梅香,與他身上的氣息如出一轍。
柳文昭愣了愣,抬頭看凌言,見他眼簾垂著,沒看自己,只淡淡道︰“擦擦。”
他慌忙接過來,指尖觸到帕子的微涼柔滑,心跳莫名漏了一拍。
先前的羞惱和委屈忽然淡了,只剩下手里這塊帕子帶來的暖意。他胡亂往臉上抹了兩把,梅香混著帕子本身的干淨氣息,竟壓下了些許鼻腔里的腥氣。
凌言沒再等他,轉身往院外走,白衣角掃過門檻上的血漬,卻沒沾染上半分,依舊潔淨得刺眼。
秦越走過來,拍了拍柳文昭的肩膀,力道不輕不重,帶著點前輩對晚輩的寬和︰“小道友,別往心里去。”
他瞧著柳文昭通紅的眼眶,笑了笑,“誰剛開始見這些不犯怵?我頭回跟著師兄出任務,見著被妖物啃得只剩半截的尸體,吐得比你還凶,三天沒吃下一口飯。”
柳文昭攥著手里的帕子,悶悶地“嗯”了一聲。
“這世道就是這樣,”秦越嘆了口氣,目光掃過院里那具被掏空了心髒的尸體,語氣沉了些。
“咱們修行人,見得多了,心腸也就硬了。不是麻木,是得撐著——你軟一分,那些等著救命的人,就可能多一分危險。多歷練幾次,就好了。”
柳文昭抬頭看他,見秦越眼里雖有疲憊,卻透著股韌勁兒,心里忽然有點不是滋味。他先前罵人家“有病”,實在是孟浪了。
這些青雲殿弟子,明明修為不算頂尖,卻守在這煉獄般的地方,跟旱魃拼命,圖什麼呢?圖的不就是那些素不相識的百姓嗎?
“對不住,剛才……”他想說句道歉,話到嘴邊又有點別扭。
秦越擺擺手,笑得爽朗︰“嗨,多大點事。你年紀小,又是嬌養著長大的,沒見過這些不奇怪。走,跟緊霍少主,他看著年輕,本事可不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