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即便是錯認,那片刻的親近也是真的。
凌言的頭埋在頸窩時,鬢角的碎發掃著他的皮膚,帶來一陣戰栗,那不經意擦過唇角的柔軟,像花瓣落上水面,輕得讓人不敢呼吸,卻又燙得他心口發顫。
那時他渾身燥熱,像揣了團火,連指尖都在發抖。
他明明知道自己不該有妄念,凌言是師尊,是遙不可及的山巔雪,可心髒就是不听話地狂跳,跳得他幾乎要喘不過氣。
“傻子……”他抬手按在發燙的耳尖上,低聲罵了自己一句。
他算什麼呢?不過是個剛被收在身邊的徒弟,論資歷,論情誼,哪能跟甦燼比?凌言夢里念著的,記掛的,從來都是他。
可……可昨晚那懷抱是真的,那呼吸是真的,那梅香纏繞鼻尖的悸動,也是真的。
哪怕只是被錯認成另一個人,哪怕這溫存短得像指間沙,于他而言,也已是偷來的珍寶了。
他慢慢躺倒,將臉埋進枕頭里。
枕頭上似乎還殘留著點淡淡的皂角香,是客棧新換的,卻讓他莫名想起凌言中衣上的味道——
清冽里帶著點暖,像雪後初晴的梅枝。
翻了個身,他盯著窗紙上燈籠投下的紅光,忽然覺得這夜好長。
長到足夠他把那些細碎的、不敢與人說的念想,反復在心里碾過,碾成帶著甜又帶著澀的粉。
他知道自己絕無可能。凌言是天上的月,他頂多是檐角的一顆星,能遠遠望著,已是幸事。
可哪怕只是這樣望著,能跟著他去臨沂,能再待久一點,再近一點……好像也夠了。
銅燈的燈芯“ 啪”爆了個花,柳文昭眨了眨眼,眼眶忽然有點熱。
他拉過被子蒙住頭,把那些翻涌的情緒都藏進黑暗里,只在心里悄悄說︰
師尊,明日去臨沂,路上……我會好好護著你。
哪怕,我這點修為,在旱魃面前,或許什麼都算不上。
窗外的夜色漸深,兩盞燈籠的紅光靜靜映著相鄰的兩間房,一間已熄了燈,沉在安穩的寂靜里,另一間的燈,卻亮到了後半夜。
天剛蒙蒙亮,客棧的晨霧還沒散,檐角的冰稜滴著融水,砸在青石板上叮咚輕響。
用過早餐,凌言召出流霜劍,劍身出鞘時泛著一層月華般的清寒,似有霜氣繚繞,將晨間的薄霧都染得冷冽幾分。
“走吧。”他指尖輕輕一點,流霜劍便騰空而起,懸在階前,劍脊映著初升的微光,像一條凝了冰的銀帶。
柳文昭背上“碎星”,快步跟上,足尖輕點,已落在凌言身側的劍脊上。
流霜劍極穩,縱是御風而行,也只覺衣袂被風拂動,並無顛簸之感。
起初的路還算清朗,遠山覆著殘雪,林間偶有鳥鳴,風里帶著松針的清苦氣。
柳文昭望著腳下掠過的城鎮村落,心里還存著幾分對前路的忐忑,直到日頭升至半空,流霜劍忽然慢了下來。
風變了。
先前的清冽里,漸漸摻了些說不清的腥氣,像陳年的血混著腐草,聞著讓人喉間發緊。
柳文昭抬頭,才發現天不知何時已變了色——
不是昨日東渡城的藍,而是一種沉甸甸的、仿佛要壓垮天地的暗赭,像被血浸透的棉絮,低低地垂在頭頂,連日光都被濾成了慘淡的白,照在身上沒有半分暖意。
“快到了。”凌言的聲音在風里傳過來,比尋常更冷了幾分。
流霜劍再往前掠出數里,眼前的景象驟然變了。
不見草木青蒼,只有成片的枯葦,像被火燒過的灰,歪歪斜斜地插在干裂的土地里,風一吹,發出嗚嗚的哀響,倒像是無數冤魂在哭。
遠處的村落早已沒了炊煙,土坯牆塌了大半,露出里面 黑的梁木,像巨獸被剔淨了肉的骨架,在暗赭色的天幕下張牙舞爪。
更往前,便是死氣。
那死氣並非虛無,倒像實質的霧靄,灰黑色的,纏在斷垣殘壁上,繞在枯樹的枝椏間,連風都吹不散。
柳文昭甚至能看見那氣靄里浮動的黑影,細看才知是無數細小的飛蟲,聚在腐物之上,嗡嗡作響。
路邊開始出現尸體。
有村民模樣的,穿著破爛的棉襖,蜷在土溝里,臉朝下,背上的灰厚得像結了層殼,一只寒鴉正用尖喙啄著他露在外面的手指,啄出的血早已發黑,在凍土上凝成暗褐色的斑。
不遠處歪倒著兩個穿青雲殿服飾的修士,道袍被撕裂,胸口有焦黑的洞,想來是被旱魃的疫氣所傷,一人手里還攥著半截斷裂的劍,指骨青白,僵在半空,像是臨死前還在抵抗。
禿鷲在低空盤旋,翅膀展開時遮去小半天空,投下的陰影掠過斷牆,驚得牆根下的野狗嗚咽著躲開——
那狗瘦得只剩皮包骨,嘴里叼著塊發黑的布料,眼里卻沒了活氣,只有麻木的凶戾。
柳文昭只覺心口像被什麼堵住了,呼吸都變得滯澀。
原以為典籍里“赤地千里,生人絕跡”只是夸張的形容,此刻才知,文字遠不及眼前景象的萬分之一。
沒有哭喊,沒有掙扎,只有死一般的寂靜,連風都帶著股腐朽的甜腥,仿佛這方天地早已被抽走了所有生氣,只剩下等待腐爛的軀殼。
他下意識地攥緊了“碎星”的劍柄,指節泛白,側臉被慘淡的光映著,透著幾分蒼白。先前對旱魃的擔憂,此刻全化作了刺骨的寒意,順著脊椎爬上來。
凌言的目光掃過下方,流霜劍的劍身似乎也感受到了這股死氣,微微震顫著,發出細碎的嗡鳴。
他眸光沉了沉,並未多言,只屈指在劍脊上輕輕一彈,流霜劍便加速向前,破開那層沉沉的死氣,朝著臨沂城的方向掠去。
風里的腐氣更濃了,柳文昭低頭時,看見城門口的吊橋早已斷裂,橋下的護城河里沒有水,只有堆積的尸體,層層疊疊,被烏鴉和禿鷲分食得殘缺不全,幾只烏鴉被流霜劍的銳氣驚起,撲稜著翅膀飛開,嘴里還叼著塊帶血的皮肉。
“師尊……”柳文昭的聲音有些發顫,不是怕,是疼。那些倒在地上的,曾也是鮮活的人,有父母,有兒女,如今卻成了鳥獸的食餌。
凌言沒有回頭,只是望著前方那座被死氣籠罩的城池,聲音清冽如冰︰“落地。”
流霜劍緩緩落在城門外的空地上,劍身觸到地面時,激起一層灰。
柳文昭跳下劍時,腳邊正踢到一塊斷裂的玉佩,玉質普通,上面刻著個“安”字,想來是哪個百姓隨身攜帶的念想,如今卻只能與塵土為伴。
鉛灰色的雲壓得更低了,仿佛下一刻就要砸下來,將這滿目的瘡痍徹底掩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