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仁宗皇佑三年(公元1051年),襄陽城(今屬湖北)米氏宅院里誕生了一個嬰兒。這孩子生來眉骨高凸,眼神靈動,啼哭之聲竟帶著金石般的清越。父親米光輔看著襁褓中的兒子,捋著胡須笑道"此子相貌清奇,日後當有不羈之才。"遂取名"芾"(fu),字"元章"。
要探尋米芾的痴狂根源,需從他的家世說起。米氏先祖本是西域米國(今烏茲別克斯坦一帶)的胡人,唐時歸化中原,定居襄陽。到了宋代,米家已完全漢化,成為書香門第。米芾的五世祖米信是宋太祖麾下的開國功臣,官至彰武軍節度使;曾祖父米光祚官至尚書屯田員外郎;祖父米繼芬曾任武衛將軍;父親米光輔雖只是州縣小吏,卻精通經史,擅長書法。這種胡漢交融的血脈,加之累世簪纓的文化浸潤,造就了米芾身上既承襲中原士大夫風骨、又暗含西域胡人不羈天性的特質。
米芾自幼聰慧過人,《宋史•米芾傳》載其"少穎異,能讀記書傳"。六歲時已能背誦詩百餘首,八歲學書,十歲摹寫碑刻。這般天賦異稟本可按部就班走科舉正途,但他偏偏厭惡科舉時文的刻板,二十歲時以恩蔭入仕,做了秘書省校書郎。這個雖不高,卻讓他得以接觸內府珍藏的法書名畫,為日後的藝術成就埋下伏筆。
少年米芾身上早早就顯露了怪癖的端倪。他極重衣著,常穿著唐代形制的寬袍大袖招搖過市,帽帶散垂也不系緊,走在人群中宛如從畫卷里走出的古人。更奇的是他的潔癖,洗手必用銀壺活水沖洗,洗完不用毛巾擦,而是甩干雙手等其自然晾干。若是旁人不小心踫到他的衣服,他必定要反復浣洗,直到認為潔淨為止。這些在時人眼中已是"迂(yu)闊"之舉,卻不知這只是餐前甜點而已。
宋神宗元豐五年(公元1082年),米芾被調任漣水軍(今江甦漣水)知軍。這看似普通的調任,卻成了他人生的重要轉折點。漣水地處淮河之濱,境內多山,尤以盱眙(xu yi)一帶的靈璧石聞名天下。這些石頭經億萬年水蝕風侵,形成了"瘦、透、漏、皺"的獨特形態,叩之有聲,色若墨玉,正是文人賞石的上品。
米芾到任後,並未將心思放在案牘公務上,反而終日帶著衙役奔走于山野河畔,尋覓奇石。他有一套獨特的相石之法先看形態是否曲折有致,再听叩擊之聲是否清越悠長,最後以手指蘸唾液摩挲石表,感受質地是否細膩溫潤。但凡遇到中意的石頭,他必躬身下拜,口中念念有詞"吾欲見石兄二十年矣!"這般舉動,讓當地百姓和衙役們瞠目結舌,私下里都稱他"米癲"。
最富傳奇色彩的當屬"拜石成痴"的典故。據南宋費袞《梁溪漫志》記載,一日米芾在漣水郊外發現一塊奇石,此石峰巒起伏,溝壑縱橫,宛如一座微縮的山水屏障。他一見之下大喜過望,當即整冠肅衣,對著石頭行三叩九拜之禮,口中直呼"此足以當吾拜!"更給這石頭取名"石丈",視為知己。此事很快傳遍漣水,連鄰郡的百姓都慕名前來觀看這位"痴太守"拜石的奇觀。
當時有位監察御史听聞此事,認為米芾玩物喪志,有失官吏體統,便上奏彈劾。宋神宗看到奏折後,笑著對左右說"米芾顛名久矣,此非罪也。"竟不了了之。此事傳開,米芾"米癲"的名聲反而更響了。他自己卻毫不在意,反而在官署中遍置奇石,每日辦公之余便與石對坐,或賦詩,或作畫,或只是默默凝視,痴迷的目光就像看著自己的初戀情人。
米芾對奇石的痴迷,絕非玩物喪志,而是他藝術精神的外化。在他看來,石頭的天然形態中蘊含著天地造化的玄機,與書法繪畫的筆墨之道相通。他曾在《畫史》中寫道"山水古今相師,少有出塵格者,因信筆作之,多以煙雲掩映樹木,不取工細。"這種"信筆"而為的創作理念,正與奇石的自然天成異曲同工。
他的書法更是深得奇石神韻。米芾的書法初學唐人,後上溯魏晉,最終自成一家,與甦軾、黃庭堅、蔡襄並稱"宋四家"。他的筆法"八面出鋒",線條跌宕起伏,如奇石之筋骨嶙峋;結體欹側多變,似危石之險中求穩;章法疏密有致,若山水之虛實相生。明代董其昌評價道"米元章書,筆鋒郁勃,如快劍斬陣,強弩射千里,所當穿徹。"這種雄強駿邁的書風,恰是他從奇石中領悟到的自然之力。
更奇的是米芾的"米點山水"。他獨創以水墨點染表現煙雨迷蒙的江南景色,每一個墨點都蘊含著濃淡干濕的變化,仿佛無數奇石的縮影,堆疊成峰巒丘壑。這種畫法打破了唐人青綠山水的工細程式,開創了文人畫的新境界。清代方燻在《山靜居畫論》中說"米氏雲山,至米海岳、高克恭始暢其旨,遂與北宗董、巨分道揚鑣。"米芾將賞石的審美融入繪畫,成就了中國繪畫史上的一座高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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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芾與奇石的緣分,還催生了中國最早的一部論石專著——《硯史》。這部書雖以論硯為主,實則貫穿了他的賞石理念。他在書中詳細記載了各種硯石的產地、質地、形制,尤其強調"發墨而不損毫"的實用價值與"溫潤如玉"的審美特質,這種將實用與審美相結合的觀點,正是他從賞石中提煉出的藝術哲學。
米芾的怪癖遠不止拜石與潔癖。他性好潔成癖,家中陳設一塵不染,連侍妾、僕役都必須每日沐浴更衣。有一次,友人向他借古硯觀賞,歸還時友人不小心在硯台上呵了一口氣試墨,米芾見狀大驚失色,立刻命人用清水反復沖洗,直到認為硯台恢復潔淨才作罷。更有甚者,他收藏的書畫珍品從不輕易示人,若有人想借閱,他必親自監督,唯恐沾染塵埃。
這種近乎病態的潔癖,實則是他對精神純淨的追求。在那個黨爭激烈、官場污濁的時代,米芾以潔癖為鎧甲,守護著自己的精神家園。正如他在《海岳名言》中所言"世人多寫大字時用力捉筆,字愈無筋骨神氣,作圓筆頭如蒸餅,大可鄙笑。"他厭惡一切粗鄙、做作的東西,無論是書法中的俗筆,還是官場中的陋習,都力求滌除。
而"米癲"之名,更是他對抗世俗的一種策略。當時王安石變法引發朝野震動,新舊黨爭此起彼伏,多少名臣宿儒卷入政治漩渦而身敗名裂。米芾深知自己耿直狷介的性格不適合官場傾軋,于是索性以"癲"自晦,將自己塑造成一個不諳世事的藝術狂人。他在任上常常"戴高帽,衣博帶,遍歷郡治",行為放誕不羈,讓政敵抓不到把柄,也讓皇帝覺得他"癲而無害",從而在復雜的政治環境中保全了自己。
但這位"米癲"並非真的瘋癲。他在漣水任上,雖痴迷奇石,卻也頗有政績。他疏浚河道,治理水患,減輕賦稅,賑濟災民,深受百姓愛戴。據《漣水縣志》記載,米芾離任時,百姓"夾道焚香送之",可見他並非只知玩石的糊涂官,而是將對美的追求與對民生的關懷結合在了一起。
米芾愛石成痴,為了奇石甚至不惜與友人"斗智斗勇"。最著名的當屬他與甦軾之間的"硯山之爭"。硯山是一種天然形成的硯台,既有實用價值,又是觀賞奇石。米芾曾得一硯山,名為"寶晉庵研山",此石上有三十六峰,各有其名,中峰名"玉筍",下有"下洞三折",可貯水,峰巒之間還有"龍池"、"月岩"等景致,堪稱奇石中的極品。
甦軾也是愛石之人,曾作《雪浪石》詩詠嘆奇石之美。當他看到米芾的硯山時,頓時驚為天物,愛不釋手。米芾看出甦軾的喜愛,便提出用自己的書法作品交換。甦軾欣然應允,以一幅《歸去來兮辭》書法換得硯山。但米芾事後反悔,覺得用書法換奇石吃了虧,竟追到甦軾家中,百般糾纏,甚至在船上不顧體面地搶奪,最後還是甦軾無奈,將硯山歸還了他。
這個故事被南宋周紫芝記載在《竹坡詩話》中,雖有文人戲謔成分,卻也反映了米芾對奇石的痴迷程度。更有趣的是,米芾為了紀念這件事,特意畫了一幅《研山圖》,並在圖後題跋詳述此事,字里行間充滿了對硯山失而復得的欣喜。這幅《研山圖》如今雖已失傳,但從文獻記載中仍能想見當年兩位大文豪為石痴狂的雅趣。
米芾的藝術才華最終傳到了宋徽宗趙佶的耳中。徽宗是中國歷史上最具藝術天賦的皇帝,精通書法繪畫,尤擅瘦金體。大觀元年(公元1107年),徽宗召米芾入宮,命他在殿壁上書寫屏風。米芾見殿中鋪設華麗,擔心衣服沾染墨跡,竟當場脫去袍服,赤身裸體揮毫潑墨,口中還念念有詞"臣米芾,獻藝陛下!"
這般驚世駭俗的舉動,讓在場的宮女太監們嚇得花容失色,但徽宗只是欣賞地笑出聲來。但見米芾筆走龍蛇,片刻之間,屏風上便出現了一幅氣勢磅礡的書法作品,筆力雄健,神采飛揚。徽宗看得龍顏大悅,不僅沒有怪罪他的放誕,反而賞賜他黃金白銀,並擢升他為禮部員外郎。
此事被南宋葉夢得記載在《石林燕語》中,成為米芾"米癲"生涯中最富傳奇色彩的一幕。有趣的是,米芾在皇帝面前赤身書壁,看似癲狂,實則是一種行為藝術的先驅。他以這種極端的方式,將書法創作的儀式感推向極致,也向世人展示了藝術家超越世俗禮教的精神自由。
米芾一生收藏了大量奇石,他在潤州(今江甦鎮江)建造了"寶晉齋"和"海岳庵",專門用以陳列奇石書畫。據《洞天清錄》記載,寶晉齋中"羅列奇石,皆高數尺,或如峰巒起伏,或如岩穴幽深,置之庭中,如臨山水"。他還根據奇石的形態,在庭院中鑿池引水,堆疊假山,創造出"一拳石致千頃之勢"的園林意境,開文人園林之先河。
米芾的賞石理念對後世影響深遠。他提出的"瘦、透、漏、皺"四字訣,成為中國賞石文化的經典標準。所謂"瘦",指石形挺拔修長,有骨感之美;"透",指石身通透,紋理貫通;"漏",指石上有孔,可通水流;"皺",指石表褶皺豐富,如山川肌理。這四個字不僅適用于奇石鑒賞,也影響了中國園林、繪畫、書法等多個藝術領域的審美取向。
北宋大觀元年(公元1107年),米芾在潤州病逝,享年五十七歲。臨終前,他沐浴更衣,焚香禮拜,然後親手撰寫了墓志銘,寫完擲筆而逝。這個一生痴狂的藝術家,最終以一種近乎禪意的方式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宋史》評價米芾"為文奇險,不蹈襲前人軌轍。特妙于翰墨,沈著飛翥,得王獻之筆意。畫山水人物,自名一家。尤工臨移,至亂真不可辨。又能通其形理,覽者服其精鑒。"這段評價準確概括了米芾在文學、書法、繪畫、鑒賞等方面的全面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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