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月色浸重樓,公子痴心系翠眸。
三問玄機憑俠士,一肩膽氣越宮溝。
霜刃劈開金鎖陣,鐵鞋踏破玉京秋。
從此江湖留義影,昆侖磨勒大名收。”
列位看官, 上回書說的是紅線女盜盒止兵戈,俠名震爍古今。今日咱要講一段晚唐奇事,說的是昆侖奴磨勒助少主崔生私會紅綃妓,更于重兵圍困中救美出府,真個是“一嘯能破千重障,雙肩可擔萬古情”。這故事出自裴 筆下《昆侖奴》,道來令人拍案叫絕。列位且安坐,听在下細說這俠士磨勒——
話說唐大歷年間,長安有一貴公子,姓崔,名允明,表字伯昭。此君乃名門之後,父親官拜御史大夫,家世顯赫。崔生自幼飽讀詩書,性情溫良,只是生得有些靦腆,不好交際,唯獨喜愛琴棋書畫,常于府中靜養。
這年春日,崔生的父親與一位一品勛臣按︰唐代勛臣多指立大功的武將,此處隱其名)有舊交,命崔生持禮前往拜謁。這勛臣府位于親仁里,朱門高牆,氣派非凡,門前車水馬龍,往來皆是達官顯貴。崔生雖為世家子弟,見此排場,也不禁有些拘謹。
通報之後,勛臣在內堂接見了他。此公年近五旬,虎背熊腰,一臉虯髯,雖面帶笑容,卻自帶一股威嚴。二人寒暄數語,勛臣見崔生眉清目秀,舉止文雅,甚是喜愛,便留他飲酒。席間,勛臣談笑風生,說些沙場舊事,崔生唯唯諾諾,不敢多言。
酒過三巡,勛臣命侍女上茶。只見屏風後轉出數名侍女,個個容貌秀麗,體態輕盈。其中有一位侍女,身著紅綃碧衣,雲鬢高聳,鬢邊插著一支金箔鳳釵,更顯得肌膚勝雪,眼波流轉。她手捧茶盤,行至崔生面前,輕輕放下茶杯,抬眼望了他一下,嘴角似笑非笑,眼波中竟含著一絲憂郁。
崔生見狀,頓時如遭雷擊,手中茶杯險些落地。他從未見過如此絕色女子,更見她眼神中似有深意,不禁心神蕩漾,魂不守舍。那紅綃女放下茶杯,便退到勛臣身後,垂手侍立,再也沒有看他。
勛臣見崔生失魂落魄,哈哈大笑︰“賢佷莫不是被我這侍女紅綃看呆了?此女乃我去年從江南購得,不僅容貌出眾,且能歌善舞,略通文墨,只是性子有些孤傲。”崔生面紅耳赤,連忙致歉︰“晚生失禮了。”
宴罷告辭,勛臣命紅綃女送崔生到中門。行至回廊處,四下無人,紅綃女忽然停下腳步,回頭望了崔生一眼,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又伸出三根手指,再指了指門外的方向,然後匆匆離去。
崔生愣在原地,不解其意。他回到家中,腦海里全是紅綃女的身影,以及她那奇怪的手勢。“指胸口,三根手指,指門外……這是什麼意思?”他茶飯不思,坐臥不寧,整日對著窗外發呆,竟似得了相思病一般。
家人見他如此,忙問緣由。崔生便將在勛臣府中見到紅綃女,以及她的手勢說了一遍。眾人皆不解其意,唯有府中一個老僕道︰“公子,我听說勛臣府中規矩森嚴,侍女們不得隨意與人交談,這紅綃女想必是有話難言,才用手勢暗示,公子何不求個高人解一解?”
崔生聞言,茅塞頓開︰“對呀!我府中不是有個昆侖奴磨勒嗎?他見多識廣,或許能懂。”這磨勒乃是崔家的家奴,原是昆侖國今東南亞一帶)人,膚色黝黑,卻生得聰明伶俐,武藝高強,尤其擅長飛檐走壁,輕身功夫了得。崔生待他寬厚,從不以奴僕視之,常與他談論古今。
當下,崔生命人請來磨勒。這磨勒年約四十,身材不高,卻精悍結實,雙眼炯炯有神。他見崔生面帶愁容,便問︰“公子何事憂慮?”崔生便將紅綃女的手勢說了一遍。
磨勒听罷,沉吟片刻,忽然笑道︰“公子,這啞謎被我解開了!”崔生大喜︰“快說快說!”磨勒道︰“指胸口,是說‘心中有話’;三根手指,是指勛臣乃‘一品’,府中居住在‘十院’中的第三院;指門外,是盼公子門外相見。”
崔生恍然大悟,不禁喜出望外︰“磨勒真乃神人也!只是……勛臣府高牆深院,守衛森嚴,如何能進去相見?”磨勒微微一笑︰“公子勿憂,此事包在小人身上。只是公子需先備下書信,約好相見之日,小人自有辦法送入。”
崔生立刻寫下一封情書,言明愛慕之意,約紅綃女三日後深夜在府後角門相見。磨勒接過書信,道︰“公子放心,今夜便可回信。”說罷,轉身離去。崔生望著他的背影,心中忐忑不安,不知這昆侖奴是否真有這般本事。正是︰“相思已入骨髓里,全仗俠奴巧運籌。”
且說磨勒得了崔生書信,等到夜深人靜,換上一身黑色緊身衣,腰束綁腿,足蹬軟底快靴,形如狸貓。他來到崔府高牆下,輕輕一躍,竟如猿猴般上了牆頭,四下望了望,便消失在夜色中。
這勛臣府佔地廣闊,屋宇連綿,果然是“侯門一入深似海”。磨勒仗著輕身功夫,在房檐屋角之間跳躍穿行,如履平地。府中巡邏的家丁雖多,卻無人察覺。他按崔生所言,尋到十院中的第三院,只見院中燈火通明,隱約傳來琴聲。
磨勒伏在房檐上,屏息細听,那琴聲幽怨婉轉,正是紅綃女所彈。他看準時機,如一片落葉般飄入院中,悄無聲息地來到窗前。窗紙上映出紅綃女的身影,她正對著孤燈,唉聲嘆氣。
磨勒輕輕叩了叩窗欞。紅綃女一驚,停了琴聲,低聲問︰“何人?”磨勒低聲道︰“崔公子遣我送書至此。”紅綃女聞言,喜出望外,忙開窗放入磨勒。
磨勒見她果然是席間所見的絕色女子,便將崔生的書信呈上。紅綃女接過書信,借燈光讀罷,淚落如雨︰“難得崔郎如此情深,只是我身不由己,被困在此牢籠之中,如何是好?”
磨勒道︰“我家公子亦為此事憂愁,特命我來問娘子,可有脫身之法?”紅綃女道︰“我本是良家女子,被勛臣強搶至此,名為侍女,實為姬妾,日夜盼著脫離苦海。只是府中守衛森嚴,插翅難飛。”
她頓了頓,又道︰“听聞勛臣命人在府中設下機關,更有猛犬數條,名為‘吐蕃獒’,凶猛異常,常人難以靠近。”磨勒笑道︰“娘子勿憂,機關猛犬,某自有辦法對付。只是娘子若想脫身,需定下日期,我好回去告知公子。”
紅綃女想了想,道︰“後日三更,勛臣必去妾室處安歇,守衛會稍松懈。若能在此間離開,或有機會。”磨勒道︰“好!後夜三更,我便來接娘子,公子在府外接應。”說罷,又取出筆墨,讓紅綃女寫了回信,這才告辭。
紅綃女見磨勒身手不凡,言語沉穩,心中稍安,便寫了一封回信,托磨勒帶給崔生。磨勒將信藏好,依舊施展輕身功夫,悄然離開了勛臣府,回到崔府,將回信交給崔生。
崔生見了回信,知道紅綃女願與他私奔,不禁欣喜若狂,對磨勒感激不盡︰“磨勒,若成此事,你便是我的大恩人!”磨勒道︰“公子待我不薄,此乃小人分內之事。只是後夜行動,需萬分小心。”
到了約定之日,崔生按磨勒所言,備好車馬,在勛臣府後角門外等候。三更時分,月黑風高,只見牆角黑影一閃,磨勒已到面前,身後跟著一位女子,正是紅綃女。她換了一身素衣,臉上帶著淚痕,卻難掩喜悅之色。
崔生連忙上前,握住紅綃女的手︰“娘子,讓你受苦了!”紅綃女含淚點頭︰“多謝公子垂愛,多謝磨勒大哥相救。”磨勒道︰“此處不可久留,快上車!”
三人上了馬車,車夫揚鞭趕馬,迅速離去。剛走不遠,忽听勛臣府中傳來一陣喧嘩,燈籠火把亮起,有人大喊︰“不好了!紅綃女不見了!快追!”
崔生大驚︰“磨勒,他們發現了!”磨勒道︰“公子莫慌,有我在此!”他讓車夫加快速度,自己則跳下馬車,隱入路邊的黑暗中。
不一會兒,只見數十名家丁騎著快馬追來,為首的正是勛臣府的管家。他們見馬車在前,便大喊︰“停下!停下!”
就在此時,黑暗中忽然竄出一個黑影,如猛虎下山般撲向領頭的家丁。只听“啊”的一聲慘叫,那名家丁已被打倒在地。其余家丁大驚,拔刀來戰。磨勒身手敏捷,雙拳揮舞,如入無人之境,片刻之間,竟打倒了七八人。
管家見狀,知道遇到了高手,不敢再追,只得帶人返回府中稟報。磨勒見追兵退去,這才回到馬車上,對崔生道︰“公子放心,他們不敢再追了。”崔生驚魂未定,對磨勒更是佩服得五體投地。
馬車一路疾馳,回到崔府。崔生將紅綃女安置在府中別院,從此金屋藏嬌,恩愛無比。只是他心中忐忑,知道勛臣不會善罷甘休。正是︰“一入侯門深似海,跳出樊籠情更堅。”
且說勛臣次日發現紅綃女失蹤,氣得暴跳如雷,立刻命管家帶人追查。管家將昨晚遇襲之事說了一遍,勛臣大驚︰“竟有如此高手?快!給我查!不管是誰,定要把人給我抓回來!”
手下人四處打探,很快便查到崔生頭上。原來崔生昨日去拜謁勛臣,又恰好在紅綃女失蹤後行蹤異常,自然成了懷疑對象。勛臣得知後,冷笑一聲︰“好個崔允明!竟敢偷我的人!”他本想直接派兵去抓,轉念一想,崔生父親乃是御史大夫,位高權重,不可輕易得罪,便決定先派人去崔府打探虛實。
這日,勛臣府派了十名家丁,個個身強力壯,腰佩利刃,來到崔府門前,大聲喧嘩︰“崔公子在家嗎?我家大帥有請!”
崔生正在別院與紅綃女談心,听聞此事,嚇得面無人色。紅綃女也慌了︰“這可如何是好?若是被他們抓回去,我必死無疑!”
崔生連忙請來磨勒。磨勒道︰“公子莫怕,待我去會會他們。”說罷,來到府門前,見十名家丁氣勢洶洶,便拱手道︰“各位壯士,我家公子身體不適,不便見客,有何要事,可對我說。”
為首的家丁上下打量磨勒,見他是個黑人奴僕,便不屑地說︰“你是什麼東西?叫你家公子出來!我家大帥要找他問話!”磨勒道︰“我家公子確實有病,有話請講,不然莫怪我不客氣!”
那家丁大怒︰“一個黑鬼奴才,也敢放肆!”說罷,揮拳便打。磨勒不躲不閃,伸手一抓,便將那家丁的手腕扣住,稍一用力,那家丁便痛得慘叫起來,手中鋼刀“當啷”落地。
其余家丁見狀,紛紛拔刀上前。磨勒毫無懼色,拳腳並用,只見他身形飄忽,出手快如閃電,片刻之間,十名家丁竟全部被打倒在地,哭爹喊娘。
磨勒站在門前,冷冷道︰“回去告訴你們家大帥,我家公子說了,有事請先下帖子,莫要派些無賴上門騷擾!”家丁們嚇得屁滾尿流,連忙爬起來,抱頭鼠竄。
崔生在門內看得心驚肉跳,見磨勒退回來,忙問︰“磨勒,這下可闖大禍了!勛臣豈會善罷甘休?”磨勒道︰“公子勿憂,那勛臣外強中干,不足為懼。只是此地不宜久留,公子可願與娘子一同遠走高飛?”
崔生沉吟道︰“我也想過,但父親年邁,如何舍得?”紅綃女道︰“公子孝心可嘉,但勛臣勢大,若不走,恐有殺身之禍。不如先避一避,待事情平息再回來。”
崔生點點頭︰“娘子所言是也。只是去哪里好呢?”磨勒道︰“江南水鄉,風景秀麗,且離長安甚遠,可暫避風頭。”
于是,崔生變賣了部分家產,帶上紅綃女和磨勒,連夜離開了長安,往江南而去。果然,三日後,勛臣派了更多人手來抓崔生,卻發現人去樓空,氣得摔碎了不少瓷器,卻也無可奈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