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侖墟的風雪總帶著股陳腐的寒意,像是從開天闢地時就沒停過。陳青禾把沖鋒衣的拉鏈拉到頂,領口的抓絨蹭著凍得發紅的下巴,呼出的白氣剛飄到睫毛上就凝成了細霜。她抬手抹了把臉,掌心的溫度讓霜花化成水,順著臉頰滑進衣領,激得她打了個寒顫。
“青禾,設備顯示這里地磁異常得厲害,羅盤指針轉得跟瘋了似的。”對講機里傳來老周嘶啞的聲音,夾雜著風雪撞擊設備箱的 啪聲,“你那邊咋樣?神諭碑找著沒?”
陳青禾側頭避開迎面卷來的雪粒,手指在防寒手套里蜷了蜷,按下對講機的通話鍵︰“找著了,在冰崖下面,比文獻里記的大得多。”她頓了頓,目光掃過眼前巍峨的石碑,喉結不自覺地動了動,“老周,你最好過來一趟,這碑有點不對勁。”
掛了對講機,陳青禾深吸一口氣,再次將注意力投向腳下的神諭碑。石碑半嵌在冰崖下的岩層里,頂部覆蓋著厚厚的積雪,只露出約莫三丈高的碑身,邊緣被風雪打磨得圓潤,卻依然能看出原始的鑿痕——那是不屬于任何已知文明的刻痕,既不是商周的甲骨文,也不是秦漢的篆書,更不是西域諸國的楔形文字。
她從背包里取出工兵鏟,小心翼翼地鏟掉碑身底部的積雪。冰碴子簌簌落下,露出更多密布的符號,這些符號扭曲盤繞,像是凍在石頭里的蛇,又像是被狂風撕扯的火焰,這就是文獻里記載的“山海文字”——傳說中上古時期記錄神只旨意的文字。陳青禾研究古文字十幾年,從殷墟甲骨到敦煌遺書,卻從沒見過如此充滿力量感的符號,仿佛每個筆畫都在流動,藏著翻山倒海的秘密。
“果然在這兒。”她喃喃自語,從背包里掏出放大鏡和筆記本。爺爺臨終前攥著她的手,枯瘦的手指在她手背上畫著這些符號,說“昆侖墟有神諭,嗩吶響,維度開”,當時她只當是老人糊涂了,直到半年前在家族祠堂的暗格里找到那本泛黃的《天工札記》,里面清清楚楚畫著神諭碑的形制,旁邊批注著“非山海之文,通天地之外”。
風突然小了,卷著的雪粒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按住,紛紛揚揚地落向地面。陳青禾皺了皺眉,這種突如其來的平靜在風雪肆虐的昆侖墟極不正常。她抬頭看了眼天色,灰蒙蒙的雲層像是凝固了,連風穿過冰縫的嗚咽聲都低了下去。
就在這時,碑身突然泛起一層淡淡的白光。
陳青禾心里一緊,舉著放大鏡湊近細看。那些山海文字像是活了過來,筆畫間滲出銀白色的光暈,順著刻痕緩緩流動。更讓她震驚的是,在山海文字的間隙里,竟然浮現出一些新的符號——不是山海文字,甚至不是任何已知文明的文字。
這些新符號極其縴細,像是用冰錐在石碑上劃出的細線,卻比山海文字亮得多,透著種冷冽的藍紫色光芒。它們沒有固定的形態,時而扭曲成螺旋,時而舒展成直線,偶爾還會重疊交錯,形成一個個轉瞬即逝的幾何圖案。陳青禾屏住呼吸,放大鏡下的符號邊緣在微微顫抖,仿佛下一秒就要從碑身上飄起來。
“青禾!青禾!你那兒咋沒聲了?”對講機里的聲音突然炸響,嚇了陳青禾一跳。她手一抖,放大鏡差點掉在地上,再看碑身時,那些藍紫色的符號竟然黯淡下去,像是被這聲呼喊驚擾了。
“沒事,剛發現點東西。”陳青禾的聲音有點發顫,不是冷的,是激動,“你快點,帶光譜儀和熱成像儀過來,還有,把我的嗩吶拿來。”
“嗩吶?”老周的聲音透著疑惑,“你帶那玩意兒干啥?考古隊又不搞民俗表演。”
“別問了,趕緊的。”陳青禾說著,視線又回到碑身上。那些藍紫色符號雖然黯淡了,卻沒有消失,只是縮回了山海文字的間隙里,像在蟄伏。她伸出戴著手套的手指,輕輕踫了踫碑身,冰涼的岩石上沒有任何異常,但指尖傳來一種奇怪的觸感,像是有微弱的電流在皮膚下游走。
她想起《天工札記》里的話︰“山海之文記天地之規,異文藏維度之隙,需以聲為引,以器為橋。”爺爺說過,家族傳下來的那支嗩吶不是普通樂器,是用雷擊桃木心做管,鳳凰木做哨,吹出來的聲音能“通神”,不對,札記里寫的是“通隙”。
“來了來了!”老周的喊聲從冰崖上方傳來,緊接著是踩在積雪上的咯吱聲。陳青禾回頭,看見老周背著設備包,手里拎著個長條形的布包,深一腳淺一腳地從坡上滑下來。
“我的祖宗,這破地方能把人凍成冰棍。”老周把布包扔給陳青禾,搓著凍得通紅的手,“光譜儀給你架哪兒?”
“就放碑前兩米遠。”陳青禾接過布包,手指撫過粗糙的帆布,里面是那支傳了七代的嗩吶。她解開布包的繩結,露出暗紅色的嗩吶管,管身上刻著細密的雲紋,在昏暗的光線下泛著溫潤的光澤。這嗩吶是爺爺留給她的,管尾刻著“天工第七代”,她小時候總嫌它沉,現在卻覺得這重量格外踏實。
老周已經支起了光譜儀,屏幕上跳動著復雜的波形圖。“怪了,”他盯著屏幕皺眉,“碑身的輻射值正常,溫度比環境高兩度,可這光譜……”他指著屏幕上一道亮藍色的譜線,“這頻率不在任何已知礦物的光譜範圍內,像是……像是某種能量場?”
陳青禾沒說話,她拿出嗩吶,湊到嘴邊試了試氣息。寒風灌進嘴里,凍得牙齒發麻,但當氣流穿過嗩吶哨片時,發出的不是平時練習的音階,而是一聲極輕的嗡鳴,像是琴弦被輕輕撥動。
就在這聲嗡鳴響起的瞬間,神諭碑上的藍紫色符號突然亮了起來!
陳青禾眼楮一瞪,只見那些符號像是被注入了生命力,從山海文字的間隙里猛地掙脫出來,順著碑身向上攀爬,速度越來越快,轉眼間就布滿了整個碑面。它們不再是靜態的符號,而是變成了流動的光帶,相互纏繞、交織,在碑身上形成一張復雜的網。
“我的天……”老周手里的測溫儀“啪嗒”掉在雪地上,他指著碑身,聲音都在抖,“青禾,你看光譜儀!”
陳青禾眼角的余光瞥見屏幕,原本跳動的波形圖突然變得整齊,那道亮藍色的譜線劇烈起伏,頻率竟然和嗩吶發出的嗡鳴完全同步!她深吸一口氣,將嗩吶重新湊到嘴邊,這次她沒有試音,而是吹奏起爺爺教她的那首《引靈調》。
《引靈調》是首古曲,沒有華麗的旋律,只有簡單的幾個音符重復循環,像是山風穿過峽谷的回響,又像是水滴落在深潭的輕響。爺爺說這曲子不是給人听的,是給“天地之外的東西”听的。以前她總覺得是迷信,可現在看著碑身的變化,後背的汗毛都豎了起來。
隨著曲子的進行,藍紫色的光帶流動得越來越快,亮度也越來越高,幾乎要讓人睜不開眼。突然,最粗的一條光帶猛地從碑身脫離,像一條活過來的蛇,在空中盤旋了一圈,然後朝著陳青禾的方向飄來。
“小心!”老周驚呼著要撲過來,卻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擋住,踉蹌著後退了兩步。
陳青禾卻沒動,她能感覺到那光帶沒有惡意,反而帶著一種奇異的吸引力。她停下吹奏,眼睜睜看著光帶在她面前散開,化作無數條縴細的絲線——比頭發絲還細,泛著藍紫色的微光,在空中輕輕搖曳。
這就是……維度絲線?《天工札記》里說“文散為絲,通天地之隙”,難道這些絲線真的連接著另一個維度?
她試探著伸出手,指尖小心翼翼地靠近其中一條絲線。就在指尖即將觸踫到絲線的瞬間,一股冰涼的觸感傳來,不是石頭的冷,也不是冰雪的冷,而是一種深入骨髓的寒意,仿佛指尖穿過了一層薄薄的冰膜。
絲線竟然是可以觸摸的!
陳青禾的心髒“砰砰”狂跳,她輕輕捏住絲線,觸感很奇特,像是有韌性的冰,又像是流動的光。她能感覺到絲線上傳來微弱的振動,頻率和剛才吹奏的《引靈調》一模一樣。
“老周,記錄下來,所有數據都記下來!”她頭也不回地喊道,眼楮死死盯著指尖的絲線,“這是重大發現!”
老周連忙撿起地上的測溫儀,手指抖得半天按不上開關︰“記著呢記著呢!光譜、溫度、振動頻率……都記!”
陳青禾慢慢抬起手,被她捏住的絲線隨著她的動作向上提拉,其他的絲線也跟著晃動起來,像是被牽動的蛛網。她能看到絲線上布滿了更細微的紋路,像是某種未知的符號,在光線下一閃而過。這些紋路和碑身上的非山海文字很像,卻更加復雜,仿佛藏著無窮的信息。
就在她想仔細觀察紋路的時候,異變陡生!
空氣突然變得異常凝重,像是被凍結了一樣。原本靜止的風雪猛地狂暴起來,卷著冰粒打在臉上生疼。一股難以形容的壓迫感從四面八方涌來,不是來自某個具體的方向,而是來自整個空間,仿佛天地都在收縮,要把這方小小的空間擠碎。
陳青禾下意識地握緊了手中的絲線,卻感覺到一股巨大的拉力從絲線另一端傳來,像是有什麼東西在用力拉扯。絲線劇烈地顫抖起來,藍紫色的光芒忽明忽暗,仿佛隨時都會斷裂。
“怎麼回事?”老周的聲音帶著哭腔,他抱著頭蹲在地上,臉色慘白,“我喘不上氣……這到底是什麼東西?”
陳青禾也覺得胸口發悶,像是被一塊巨石壓住。她看向絲線連接的方向,那里除了灰蒙蒙的天空,什麼都沒有,可她能清晰地感覺到,有一個“存在”在那里,一個冰冷、龐大、充滿威嚴的存在。
“異類勿觸天規。”
一個聲音突然在腦海里響起,不是通過耳朵听到的,而是直接烙印在意識里,冰冷、生硬,沒有任何感情。這聲音一出現,拉扯絲線的力量瞬間增大了無數倍!
“啊!”陳青禾只覺得手指一陣劇痛,下意識地松開了手。但已經晚了,那股力量猛地收緊,然後——
“啪!”
一聲細微卻清晰的脆響,像是冰面裂開的聲音。陳青禾眼睜睜看著手中的維度絲線從中間斷裂,斷裂的兩端瞬間失去了光澤,化作無數光點,像螢火蟲一樣在空中盤旋了一圈,然後消散在風雪里。
緊接著,所有的維度絲線都開始斷裂,“啪啪啪”的脆響連成一片,藍紫色的光點漫天飛舞,像是一場盛大而悲傷的煙火。轉眼間,空中的絲線消失得干干淨淨,只剩下神諭碑上的山海文字還在微微發光,那些非山海符號已經徹底隱去,再也找不到一絲痕跡。
壓迫感和那股無形的力量也隨之消失,狂暴的風雪漸漸平息,天空又恢復了之前的灰蒙蒙。
陳青禾癱坐在雪地上,手指還殘留著絲線斷裂時的刺痛感,腦海里反復回響著那個聲音——“異類勿觸天規”。
異類?是指她嗎?還是指人類?天規又是什麼?是維度之間的規則嗎?
“青禾!你沒事吧?”老周連滾帶爬地跑過來,扶住她的胳膊,“剛才那是什麼聲音?你听見沒?”
陳青禾抬起頭,看著老周驚恐的臉,又看向神諭碑,碑身已經恢復了原狀,仿佛剛才的一切都只是幻覺。但她知道不是幻覺,手指的刺痛,腦海里的聲音,還有老周記錄的數據,都在證明剛才發生的一切是真實的。
“老周,”她的聲音有些沙啞,“把數據保存好,我們……可能觸踫到了不該踫的東西。”
老周點點頭,手忙腳亂地收拾設備,眼神卻不停地往神諭碑上瞟,像是怕石碑突然活過來。
陳青禾慢慢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雪,目光再次落在神諭碑上。山海文字依舊靜靜地趴在碑身上,可她現在看著這些文字,卻覺得無比陌生。它們不僅僅是上古神諭的載體,更像是一道封印,一道阻止維度干涉的封印。
而她,用爺爺傳下來的嗩吶,吹開了封印的一角,看到了不該看的東西,觸踫到了被稱為“天規”的界限。
“爺爺,你早就知道會這樣,對不對?”陳青禾握緊了手中的嗩吶,管身上的雲紋硌著掌心,“《天工札記》里說的‘維度交響’,就是指這個嗎?不同維度的規則踫撞,會發生什麼?”
沒有人回答她,只有風雪穿過冰崖的嗚咽聲,像是在回應,又像是在警告。
陳青禾深吸一口氣,將嗩吶重新包好放進背包,然後對老周說︰“我們先回去,把數據整理好,再做打算。”
老周如蒙大赦,連忙背起設備包︰“好好好,趕緊走,這地方太邪門了。”
走在回營地的路上,陳青禾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冰崖下的神諭碑。在灰蒙蒙的天色下,石碑沉默地矗立著,像一個守護秘密的巨人。她知道,這次發現只是一個開始,那個冰冷的聲音,那些斷裂的維度絲線,還有爺爺留下的《天工札記》,都指向一個龐大而神秘的世界——維度的世界。
而她,陳青禾,一個研究古文字的學者,一個嗩吶傳承人,已經被卷入了這場維度的交響之中,再也無法回頭。
她摸了摸背包里的嗩吶,爺爺的話仿佛又在耳邊響起︰“嗩吶響,維度開,天工後人,當守界限,亦當尋真相。”守界限,可她已經觸踫了界限;尋真相,這真相背後,又隱藏著怎樣的危險?
風雪再次起了,卷著雪粒打在臉上,冰冷刺骨。陳青禾緊了緊衣領,加快了腳步。她知道,昆侖墟的秘密,維度的真相,都在等著她去揭開,哪怕前方是“天規”的警告,是未知的危險,她也必須走下去。因為她是天工後人,是那個能讓嗩吶聲響徹維度間隙的人。
夜色漸深,昆侖墟的風雪又大了起來,仿佛要掩蓋白天發生的一切。但在神諭碑的深處,那些隱藏的非山海符號,似乎又在黑暗中,輕輕顫動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