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鋒再睜眼時,喉間像塞了團浸水的棉絮。
他懸浮在一片混沌里,沒有上下左右,只有無數銀灰色光帶如亂麻糾纏,每根光帶都裹著細碎的畫面︰穿道袍的自己在觀星台擲龜甲,握長劍的自己在血雨中劈斷鎖鏈,甚至有個渾身浴血的\"他\"正跪在青銅祭壇前,掌心托著團幽藍火焰——那火焰的紋路,和他掌心血脈里沉睡的\"天機之眼\"如出一轍。
\"這是......\"他抬手去踫最近的光帶,指尖剛觸及,光帶突然炸開星芒,畫面里的\"自己\"猛地轉頭,瞳孔與他的視線撞在一起。
韓鋒後頸驟起雞皮疙瘩,那分明是雙不屬于任何時代的眼楮,滄桑得像沉澱了千年的古潭。
逆帝的聲音在識海炸響︰\"看到了嗎?你才是這局的關鍵。\"
他猛地捂住太陽穴。
前一刻在祭壇的記憶涌上來︰甦婉撲過來時顫抖的指尖,唐曉曉哭腔里的哽咽,紅衣女劍穗上失色的珊瑚墜子。
現在那些聲音都成了隔在玻璃外的悶響,他甚至能清晰听見自己心跳的回聲——在這虛無里,心跳聲被無限放大,像戰鼓,像警鐘。
\"命運之外......\"韓鋒喃喃,低頭看向自己的手。
皮膚還是原來的顏色,可當他試著調動相師之力時,丹田處的氣海竟像被抽干了的井,連七品相師該有的靈覺都散得干干淨淨。
他想起唐曉曉說過\"千年一次的命門開啟\",想起逆帝說\"真正的命運之外\",喉嚨突然發緊——如果這里是命運無法觸及的空間,那甦婉他們要怎麼找到他?
同一時刻,命淵祭壇的青銅鼎還在發燙。
唐曉曉的膝蓋抵著碎磚,《天命書》殘卷在她膝頭攤開,紙頁因為反復翻閱卷了毛邊。
她指尖沾著尸傀腐液的味道,卻渾不在意,指甲幾乎要摳進羊皮紙里︰\"找到了!\"
甦婉正蹲在裂隙前,掌心按著塊八卦鏡。
听見聲響她猛地抬頭,發間銀簪劃出冷光︰\"什麼?\"
\"殘卷里說,"命運之外"是天命織網時遺漏的夾縫,\"唐曉曉的聲音發顫,眼尾還沾著未干的淚痕,\"只有徹底脫離天命束縛的人才能進入......\"她喉結動了動,\"也就是說,現在韓鋒的命數,已經不在我們的命運軌跡上了。\"
八卦鏡突然在甦婉掌心震了震。
她低頭,鏡面原本流轉的星圖突然被一團金色迷霧籠罩,連最基礎的命格線都模糊成一片。
考古學家慣有的冷靜裂開道縫,她指尖掐住鏡沿,指節發白︰\"我推演他的氣運......被屏蔽了。\"
唐曉曉的手\"啪\"地合上《天命書》。
封皮金漆簌簌落在她沾著黏液的手背上,像落了層冷霜︰\"那怎麼辦?
我們總不能......\"
\"噓。\"
紅衣女的聲音像片突然壓下來的烏雲。
她背對著兩人,長劍斜指祭壇入口,玄色衣擺被風掀起一角。
剛才還在啃噬尸傀的風突然變了方向,卷著祭壇角落的碎帛擦過她耳尖。
劍穗上的紅珊瑚墜子在她視野里晃,紅得刺目——奇怪,剛才明明失了血色的。
甦婉站起身,玉牌在腰間輕撞。
她順著紅衣女的目光看過去,裂隙位置的空氣正泛著極淡的漣漪,像有人在水面投了顆石子。\"有東西要進來?\"她摸向隨身的洛陽鏟,金屬柄在掌心沁出冷汗。
\"不確定。\"紅衣女的劍穗突然繃直,劍尖微微下沉,\"但這里是命門,是連接命運內外的節點。\"她側頭瞥了眼還在翻書的唐曉曉,又看了看攥著八卦鏡的甦婉,喉間溢出聲極輕的嘆息,\"你們繼續找辦法聯系他,外圍......我守著。\"
話音未落,她的身影已如紅蝶掠出祭壇。
韓鋒在虛無里轉了個身。
那些光帶突然開始旋轉,像被無形的手扯動的線團。
他看見其中一根光帶里,甦婉正攥著八卦鏡皺眉,唐曉曉的《天命書》殘頁被風掀起一角,而紅衣女的劍——那柄總纏著紅穗的劍——正插在祭壇入口的青石板上,劍刃映出半張蒼白的臉。
\"他們在找我。\"韓鋒的指尖突然發燙。
他這才發現,左手手背不知何時浮現出淡金色紋路,和\"天機之眼\"的脈絡如出一轍。
紋路沿著血管往手臂爬,每爬過一寸,丹田氣海就涌出一絲暖流——不是相師的氣,更像......命運本身的力量?
他想起逆帝最後說的\"歡迎來到真正的命運之外\",突然笑了。
\"既然是命運之外,\"他對著混沌揚起手,金色紋路在腕間連成完整的眼形,\"那我偏要在這織張新的網。\"
祭壇外,紅衣女的腳步頓住。
她望著遠處山坳里突然亮起的幽藍鬼火,又回頭看了眼祭壇方向——甦婉的玉牌正泛著微光,唐曉曉的《天命書》封皮金漆重新亮了起來。
\"三重劍陣......\"她摸向腰間的劍囊,里面沉睡著三柄從未用過的劍,\"該布了。\"
山風卷著尸傀的腐臭掠過她發梢,而在她看不見的祭壇裂隙里,一縷若有若無的金色光絲,正順著空氣的漣漪,緩緩鑽進唐曉曉膝頭的《天命書》殘卷。
紅衣女的玄色衣擺被山風卷起獵獵聲響。
她站在祭壇外三重方位的第一處節點,指尖撫過劍囊上盤繞的銀線——這是她隨主家行走江湖時,用三十六年血祭養出的劍囊,此刻卻因即將動用的三重劍陣而微微發燙。
第一柄劍離鞘時,空氣里炸開細碎的冰碴。
她反手將劍插入青石板縫隙,劍身沒入三寸,劍脊上的血槽正對著祭壇裂隙方向。
第二柄劍從左肩後抽出,她旋身錯步,劍影劃出半弧,在西側古柏下釘入第二處節點。
第三柄劍最重,握在掌心時她腕骨發出輕響,那是用南海沉鐵鑄了七七四十九年的\"鎮命\",此刻卻要用來鎮這命門的亂流。
三劍成陣的剎那,山風突然靜了。
紅衣女望著三柄劍刃上跳動的幽藍火芒,喉間泛起腥甜——三重劍陣需以血為引,她咬破舌尖,血珠濺在中間那柄劍的吞口獸上,金屬表面立刻騰起白煙,三柄劍同時嗡鳴,聲浪震得祭壇外的殘碑簌簌落灰。
\"夠了麼?\"她低喘著摸向腰間玉符。
那是從逆帝遺骸上取的血色玉牌,邊緣還留著當年被雷火劈過的焦痕。
指尖剛觸到玉符,掌心突然傳來灼燒感,玉符竟自己亮了起來,表面浮現出細密的金色紋路,像活過來的蛇。
\"共鳴......\"她瞳孔微縮。
玉符的熱度透過掌心直竄心口,她看見玉符中央映出一點幽藍光斑,雖微弱卻清晰——那是韓鋒的位置?
她正要再仔細看,玉符突然震動,光斑化作星芒消散,只余指尖殘留的溫度,像極了希望剛破土時的暖。
同一時刻,虛空中的韓鋒正伸手觸踫一道泛著青灰的命運線。
那光帶里的畫面讓他呼吸一滯︰甦婉跪在青銅祭壇前,懷里抱著具染血的軀體,她發間銀簪斷成兩截,臉上的淚痕結了冰,身後《天命書》殘卷燒成灰燼。
\"不。\"他喉間溢出破碎的低喚,指尖顫抖著縮回。
可下一道光帶又纏了上來,這次是唐曉曉——她站在考古所的落地窗前,手里攥著半張泛黃的拓片,眼底的光早就熄滅了,像被抽干了魂的提線木偶。
再下一道,紅衣女的劍斷成三截,玄衣浸透黑血,她靠著殘碑坐在泥里,嘴角還掛著笑,可那笑比哭還讓人心碎。
\"原來......\"韓鋒後退半步,後背撞在某條明亮的光帶上。
那光帶里的畫面鮮活溫暖︰甦婉舉著洛陽鏟沖他笑,發間銀簪閃著碎光;唐曉曉趴在《天命書》上打盹,嘴角沾著墨跡;紅衣女站在檐下擦劍,劍穗上的珊瑚墜子紅得像火。
他伸手觸踫這道光帶,指尖傳來溫軟的觸感,像觸到了真實的溫度。
\"你終于肯看了。\"
年輕的逆帝站在光帶盡頭。
他穿著月白道袍,發間沒有金冠,眼角還帶著未褪的青澀,可那雙眼卻讓韓鋒想起第一次在古卷里見到的逆帝——不是後來癲狂的模樣,而是千年前那個試圖改寫天命的少年。
\"你以為你在打破命運?\"逆帝的聲音很輕,像怕驚散了周圍的光帶,\"其實你只是看到了它的全貌。\"他抬手劃過一道灰敗的光帶,那畫面里的甦婉瞬間化作飛灰,\"這是她本該走向的終局。\"又劃過那道明亮的光帶,甦婉的笑靨更清晰了幾分,\"這是你用天機之眼扭轉的可能。\"
韓鋒喉嚨發緊︰\"所以命運不是一條線,是......\"
\"是無數種可能的網。\"逆帝替他說完,\"有人困在其中求一條生路,有人跳出網外想當織網人。
可你知道真正的逆世是什麼嗎?\"他指節叩了叩韓鋒手背的金色紋路,\"不是打破網,是成為網本身。\"
虛空中突然響起裂帛般的聲響。
韓鋒抬頭,那些光帶正在瘋狂糾纏,銀灰色的光屑像雪片般墜落。
逆帝的身影開始模糊,他最後說的話被風聲撕碎︰\"記住......你要護的不是某一條命,是......\"
\"等等!\"韓鋒向前撲去,卻撞進一片虛無。
整片虛空劇烈震蕩,他腳下的混沌裂開無數縫隙,有金色的光從縫隙里涌出來,像液態的星河。
一道最粗的光柱從天而降,精準地擊中他胸口,劇痛瞬間淹沒所有感官,他看見自己手背的金色紋路全部亮了起來,連成一只巨大的眼楮,瞳孔里映著祭壇的模樣——甦婉的玉牌在發光,唐曉曉的《天命書》殘卷泛著金芒,三柄劍組成的陣眼里,紅衣女正仰頭望向天空。
意識在崩解前的最後一刻,韓鋒听見自己心跳如雷。
那聲音不再是虛無里的悶響,而是真實的、滾燙的、帶著鮮血溫度的跳動。
然後,黑暗籠罩了一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