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中,我載著打架闖禍被追責的弟弟逃離漢口家中。煤油燈下,十二平米的蝸居里彌漫著咸菜壇的酸澀——父親勞改的陰影如牆根白毛,讓弟弟政審蓋章成奢望。鎖在青工宿舍的他摳著牆面數灰縫,搪瓷碗里的冷飯痂折射著1962年精簡政策的寒光。夜半鐵架床的輾轉聲里,我听見北斗偷翻《岳陽樓記》時喉結的哽咽。江輪汽笛穿透潮濕的夏夜,這個被時代墨錠壓碎前程的少年,既無資格下鄉,亦無出路進城,唯有在樟腦味的藍格子被褥間蜷成受傷的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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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騎自行車從八大家到蔣家墩碼頭,江風裹著潮濕的水汽撲面而來。驕陽在江面上碎成千萬片金箔,輪渡的汽笛聲里,我扶著車把擠在挑菜筐的菜農中間。船到粵漢碼頭,起坡上岸,騎過坑窪的沿江大道,車鏈在與公交車喇叭中發出規律的 嗒聲。
還沒進家門,就被站在路口的羅主任攔住。她攥著搪瓷缸的手指節發白,機關槍似的︰“前不久,支邊城鎮青年支援邊疆,我們居委會剛剛送走一批到新疆建設兵團),為照顧你們家,費了老大勁,才把你弟弟留下來其實,即使支援邊,也通不過政審)。你弟弟三天兩頭的打架鬧事,這回鬧大了,局子公安局)要來提人,弄不好就送去勞動教養,這可關系到你弟弟一輩子的事,你爸爸還在勞改農場!這好,你弟弟又去勞教,這輩子不就完了!我實在沒辦法,這才打電話給你。”她突然壓低聲音,眼角瞥向巷口巡邏游弋的治安隊員。
“羅主任,謝謝您,給您添麻煩了。我回去跟媽媽商量一下。謝謝您。”我的指甲掐進掌心,車鈴鐺發出細微的震顫。
“你們快商量,越快越好。”她轉身時藍布衫的後背洇著汗漬,搪瓷缸磕在磚牆上鐺啷作響。
天已經黑了下來,回到家里。家靜悄悄,沒有開燈,路燈的余光從小窗透了進來。弟弟蹲在牆角,脖頸青筋暴起,指節捏得發白。妹妹趴在桌子上,鉛筆尖在舊報紙上戳出密密麻麻的洞。媽媽不聲不響地做飯,煤油燈芯爆出個燈花,灰暗、沉悶與無奈彌漫在十二平方米的小屋里。那時我們一家住在滑坡後街171號,是個三米五見方的小平房,潮濕的牆根生著白毛,唯一一個50厘米乘80厘米的小窗糊著發黃的報紙。
“媽,我回來了。”
“你可回來了!”媽媽沒有抬頭沉重地說,鍋鏟在鐵鍋里刮出刺耳的聲響。
“怎麼啦?”
“小哥闖禍了,羅主任怎麼捂都捂不住,你說怎麼辦?”妹妹突然直起身,報紙被撕出長長的裂口。
“闖了什麼禍?”
“你問他。”妹妹指著北斗說,牆角的影子猛地抖了一下。
“北斗,怎麼回事?”我問弟弟。
弟弟抱著頭悶悶的蹲在那兒,煤油燈把他的影子投成扭曲的一團。灶台邊的咸菜壇子倒映著晃動的光斑,……一聲不吭。
“小哥,你說話呀。”妹妹看北斗不支聲催促,見北斗頭也不抬,轉身看著我︰“大哥,你想辦法讓小哥躲一躲吧,讓公安局逮走,那可真的完了!”她突然捂住嘴,淚水在眼眶里打轉。
“媽,我剛參加工作,也拿不出什麼辦法。我看先讓北斗到我那里躲幾天,過了這陣子再說吧。”窗外的貓叫驚得妹妹一顫。
媽媽說︰“也只能這樣了,北斗,一定听哥哥的話,老老實實別再鬧事了。”她掀起圍裙角反復擦拭灶台邊緣,那里早已褪了顏色。
吃完晚飯,我讓弟弟坐在自行車後,連夜趕回青山八大家。
月光把我們的影子拉得很長,車鈴鐺在空蕩的街道上格外清脆。
“哥哥,這回打架真的不怪我。”
“我知道,打架,打架,一打一架,一個巴掌拍不響。”車輪碾過碎石,後座傳來壓抑的抽氣聲。
“是他們欺負我,說我是勞改犯的兒子,說爸爸是反革命,還罵了些……罵媽媽……”他的聲音突然哽住,“不堪入耳的髒話……”
“我知道你受了委屈,打架就能解決問題?”前面竄出黑影,不知道是貓還是小狗,我猛捏車閘,前輪在砂石路上劃出淺痕。
弟弟不語,他坐在車後,我也看不見他的表情。夜風送來江輪的汽笛,不過我感覺得到,他肯定在想在思考,我緩緩地說︰“打架肯定不能解決問題,你看,這一打,倒把自己給打進局子)去了!還要陪醫療費!醫療費還是羅主任想辦法墊付的。弄得居委會、街道和我們全家雞犬不寧,你還得東躲西藏,成天惶惶不可終日。”
“哥,我知道了。”他的手指突然抓住我的衣擺。
“知道就好,到我的宿舍,乖乖的老老實實的,別再沖動。我們單位可不比家里。再說我也剛剛參加工作。”我不放心地問︰“我說的都記住了?”
“記住了。”他的聲音悶在他的汗衫布料里。
……
我們宿舍住了四個人柳廣東、左錦福他們倆是1963年西安冶金學院畢業,分配建築研究所,在武建四公司二工地實習,他倆課題調研出差了)和一個剛分來還沒見面的大學生听說叫黎言斌,他把李一放就請假回家了)。四個人的宿舍實際上就我一個人。雙層鐵架床上的藍格子被褥散發著樟腦味,水泥地上卻干干淨淨。我和弟弟擠在一張床上,白天上班就把弟弟鎖在宿舍里,掛鎖的 嗒聲總讓我心尖發顫。中午和晚上我從食堂給弟弟帶飯回來,搪瓷碗底結著硬邦邦的飯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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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過了幾天,一個大活人成天關在宿舍里終究不是辦法。有天中午我推開門,看見他正盯著天花板數預制板縫,手指在石灰牆上摳出月牙形的白印。就是躲過眼前,將來怎麼辦?總不能游手好閑當個社會上的混混吧,出路在何方?真是愁死我了。夜深人靜時,我常听見他在床上翻來覆去,蜷縮在床角的模樣像極了受傷的幼獸。
三年自然災害國家政策精簡下放,連正規考試入學的學生和來自農村的正式職工,都精簡動員他們回到各自的家鄉,參加農業生產。我們公司也將近裁減了一多半人員回鄉。1962年國務院出台《關于精簡職工安置辦法的若干規定》,我們在湖北冶專的同學幾乎被裁剪了三分之二,僅僅湖北冶專機裝203和204兩個班原來共有80人,裁剪後只剩24人。)當時的初中高中畢業學生的出路就是上山下鄉。我弟弟因為父親的政治問題連上山下鄉的政審都無法通過,街道辦事處的公章永遠蓋不到他的申請書上。有次我看見他偷偷翻閱妹妹的課本,手指撫過《岳陽樓記》的鉛字時,喉結在暮色里上下滾動。
我為弟弟的出路著急上火。
路在何方?
弟弟的出路像塊燒紅的烙鐵,日夜炙烤著我輾轉反側的神經,喉嚨里總梗著團發燙的炭火,連呼吸都帶著焦灼的硫磺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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