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霜降這天,縣委組織部的紅頭文件送到了鄉鎮企業局。
楊進京盯著"關于李茂才同志任職的通知"那行黑體字,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搪瓷缸上的紅雙喜圖案。
缸子里的茶水早就涼了,浮著一層細碎的茶末。
"楊局長,恭喜啊!"辦公室的小王探頭進來,"李副局長...哦不,現在該叫李書記了,請您去會議室。"
楊進京慢條斯理地戴上眼鏡——這是去年在省城配的老花鏡,鏡腿還用膠布纏著。文件上寫得明白︰李茂才任鄉鎮企業局黨組書記、常務副局長,主持日常工作。而他自己,雖然還掛著局長頭餃,後面卻多了個括號分管工會工作)。
會議室里已經坐滿了人。李茂才正往新搬來的藤椅上鋪涼席,見楊進京進來,連忙起身︰"老局長快坐!"他今天穿了件嶄新的的確良白襯衫,胸前的鋼筆從一支變成了三支。
楊進京笑了笑,徑直走向角落的木頭凳子。上輩子癱瘓時听廣播,這種"明升暗降"的把戲見得多了。只是沒想到,第一個跳出來咬人的會是李茂才——這個三年前還跟在他屁股後面"楊哥長楊哥短"的農技站技術員。
"同志們!"李茂才清了清嗓子,"根據林書記指示,我局即日起開展"三查三整"活動..."他的目光在楊進京身上停留了一秒,"重點清查近三年來的項目審批、資金使用和人事任免。"
會議室里鴉雀無聲。楊進京注意到,張虎的拳頭在桌下攥得發白,而財務科長老趙的額頭正滲出細密的汗珠——三年前建榨油廠時,是老趙親手給李茂才塞過兩條大前門。
"特別是東八里莊榨油廠,"李茂才突然提高聲調,"群眾反映存在嚴重的資產流失問題!"
楊進京的鋼筆"啪"地掉在地上。
這支英雄100金筆是趙書記臨調走前送的,筆帽上還刻著"改革先鋒"四個小字。他彎腰去撿時,看見李茂才 亮的皮鞋尖上沾著點泥——看來這位新書記今早特意去過東八里莊。
下班時秋雨又淅淅瀝瀝下起來。
楊進京沒帶傘,索性把公文包頂在頭上小跑回家。剛拐進胡同,就看見自家院門口停著輛自行車——車把上掛著縣醫院的藥袋,後座夾著把黑傘。
"雪蘭回來了?"他推門問道,話音未落就愣住了。堂屋里除了二女兒,還坐著個穿白大褂的年輕男醫生,兩人正頭踫頭看一本《解剖學圖譜》。
"爹!"楊雪蘭彈簧似的跳起來,白淨的臉蛋瞬間漲紅,"這是我們醫院的陳醫生,來...來送資料的!"
年輕醫生也慌忙起身,白大褂下露出洗得發白的藍褲子,腳上的回力鞋還沾著泥。楊進京眯起眼——這小伙子他認識,縣醫院有名的"書呆子",上輩子四十多歲還是主治醫師,就因為不肯給領導親戚插隊。
"楊局長好。"陳醫生推了推眼鏡,聲音輕得像蚊子哼,"我...我來送《鄉村醫療手冊》的校樣..."
楊進京接過油墨味撲鼻的校樣,扉頁上赫然印著"編委會主任︰林大海"。他心頭一跳,再翻幾頁,發現編纂人員名單里居然有雪蘭的名字。
"林書記親自抓的項目,"陳醫生突然不那麼結巴了,"說要送醫下鄉,雪蘭同學負責編寫婦幼保健章節。"
窗外的雨聲突然變大。楊進京想起上輩子雪蘭被迫嫁人後,因為不懂產褥期護理,頭胎落下一身病。而現在...他看了眼女兒發亮的眼楮,把校樣輕輕放在八仙桌上︰"好事,好好干。"
王素心從廚房端出姜湯時,陳醫生已經告辭了。雪蘭追出去送傘,屋里只剩老兩口。楊進京剛想開口,媳婦卻"咚"地放下湯碗︰"當家的,听說你要辭職?"
"誰說的?"楊進京一口姜湯嗆在喉嚨里。
"全村都傳遍了!"王素心解下圍裙摔在凳子上,"說李茂才要整你,你慫了想跑?"她眼圈突然紅了,"當年劉長山那麼狠你都挺過來了,現在..."
楊進京默默從兜里掏出個信封。王素心打開一看,是張省城報紙的剪報,標題是《私營經濟是社會主義公有制經濟的補充》,旁邊還畫著紅杠。
"素心,"他輕聲道,"我想辦個農機配件廠。"
"你瘋了?"王素心的聲音陡然拔高,"好好的國家干部不當,去當個體戶?雪蘭還沒畢業,耀清學戲要錢,老三在法國..."
"法國來信了。"楊進京又掏出張皺巴巴的信紙,"耀元的畫被畫廊收購,匯了三千法郎。"他指了指院里的磚瓦房,"這房子就是用那錢蓋的。"
王素心愣住了,手里的信紙簌簌作響。窗外的雨打在新裝的玻璃窗上, 啪作響。上輩子這時候,他們應該還住在漏雨的土坯房里,為老三偷生產隊玉米的事給人賠禮道歉。
鄉鎮企業局的早晨從學習會開始。楊進京走進會議室時,發現自己的名牌被挪到了最邊上,而李茂才的座位前擺著個嶄新的陶瓷杯——和林大海辦公室那個一模一樣。
小主,這個章節後面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面更精彩!
"今天學習《計劃經濟與市場調節相結合》。"李茂才敲了敲茶杯蓋,"請同志們結合我局實際,談談如何糾正盲目追求經濟效益的錯誤傾向。"
十幾個人的目光齊刷刷投向楊進京。上輩子當大隊長時,他也主持過無數次學習會,但從沒像今天這樣如坐針氈。角落里,財務科長老趙正偷偷抹汗——東八里莊榨油廠的賬本還在清查組手里。
"我來說兩句。"張虎突然站起來,黝黑的臉上青筋暴起,"沒有經濟效益,拿什麼給工人發工資?拿什麼..."
"張虎同志!"李茂才"啪"地合上筆記本,"請注意你的立場!"他轉向楊進京,"老局長,您說呢?"
會議室靜得能听見吊扇轉動的聲響。楊進京慢悠悠擰開茶杯蓋,吹了吹浮沫︰"李書記說得對,要講政治。"他頓了頓,"不過去年全縣鄉鎮企業利潤增長47,職工工資平均漲了三十塊,這算不算經濟效益?"
李茂才的臉瞬間漲成豬肝色。楊進京卻已經起身走向門口︰"工會那邊還有個困難職工慰問,我先走一步。"
走廊上,他迎面撞見縣委辦的小劉。"楊局長!"小伙子壓低聲音,"林書記讓您下午去他辦公室,說是...談榨油廠的事。"
楊進京點點頭,目光卻落在小劉手里的文件袋上——露出的半頁紙寫著"關于楊進京同志問題線索初核報告"。
縣委大樓前的梧桐樹掉光了葉子。楊進京在台階上蹭掉鞋底的泥,抬頭看見三樓的窗戶開著——林大海正站在窗前抽煙,煙霧在秋陽里泛著青灰色。
書記辦公室比上次來時更簡樸了。牆上"實事求是"的橫幅下面,多了幅"自力更生"的毛筆字。林大海的辦公桌上攤開著《紅旗》雜志,正好翻到批判"資產階級自由化"的那頁。
"老楊啊,"林大海示意他坐下,隨手推過一疊材料,"看看這個。"
是東八里莊榨油廠的審計報告。楊進京直接翻到最後,看見"未發現重大違紀問題"的結論,心里剛松口氣,又瞥見頁腳一行鉛筆小字︰但存在程序不規範情況,建議對相關責任人問責。
"你怎麼看?"林大海的鋼筆輕輕敲著玻璃台板。
楊進京合上報告︰"按制度辦。"他太熟悉這套路了——查不出經濟問題,就用"程序不規範"來整人。上輩子縣農機站的老王,不就是被這麼搞下去的?
"有覺悟。"林大海突然笑了,"組織上考慮給你換個崗位,縣工會還缺個副主席..."
窗外的喇叭聲打斷了談話。楊進京瞥見一輛掛著省城牌照的吉普車駛進大院,車門上"鄉鎮企業廳"的白漆字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今天就到這。"林大海迅速合上文件夾,"明天上午黨委會,你就不用參加了。"
走出縣委大院時,楊進京和吉普車上下來的人打了個照面——是省鄉鎮企業廳的徐處長,去年還來東八里莊考察過。兩人眼神交匯的瞬間,徐處長微不可察地搖了搖頭。
晚飯的玉米粥熬得格外稠。楊進京端著碗蹲在門檻上,望著院里新搭的葡萄架——那是用榨油廠的下腳料焊的,今年剛結第一茬葡萄。
堂屋里,王素心正給雪蘭看新扯的花布,說是要做件呢子大衣。"陳醫生今天悄悄跟我說,"雪蘭的聲音壓得很低,"林書記的愛人在省衛生廳工作,這次《醫療手冊》項目..."
楊進京的勺子停在半空。難怪雪蘭能被選進編寫組,原來...他突然覺得玉米粥哽在喉嚨里,咽不下去也吐不出來。
"當家的!"王素心突然沖他喊,"老三又來信了!"
法國郵戳的信封里滑出張照片︰埃菲爾鐵塔前,楊耀元穿著破洞牛仔褲,身邊除了上回那個金發姑娘,還多了個戴貝雷帽的老頭。背面寫著︰"導師說可以推薦我去意大利進修!"
王素心捧著照片又哭又笑。上輩子這時候,老三應該正在勞教所采石場砸石頭。楊進京卻盯著信紙最後一行︰"爹,听說國內形勢有變?需要錢就發電報。"
夜深了,楊進京獨自在院里磨鐮刀。月光把磨刀石照得雪亮,刀刃刮過石面的聲音像某種嗚咽。上輩子癱瘓時,他最怕听見這種聲音——那意味著秋收開始,而他卻連鐮刀都握不住。
"爹。"楊雪蘭輕輕走過來,手里端著藥茶,"陳醫生說...林書記可能要動大手術。"
楊進京的手一滑,刀刃在拇指上劃出道口子。血珠滲出來,在月光下黑得發紫。
"不是那個手術。"雪蘭連忙解釋,"是說縣里企業要大規模改制,省里有不同意見..."她突然壓低聲音,"陳醫生偷听到電話,說省鄉鎮企業廳的徐處長這次是帶著尚方寶劍來的。"
楊進京用衣角擦了擦鐮刀。看來今天那輛吉普車不是偶然,這場較量才剛剛開始。
他望著遠處新蓋的榨油廠輪廓,突然想起重生回來的第一晚發的誓——這輩子,絕不讓任何人把刀架在脖子上。
喜歡年代逆襲︰癱瘓老爹重生了請大家收藏︰()年代逆襲︰癱瘓老爹重生了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