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膏在掌心慢慢化開,帶著紫甦的清苦和蒼術的醇厚,李梅低頭時,看見自己的指尖沾著點綠,像剛掐過新鮮的藥草。那綠色帶著濕漉漉的水汽,湊近聞,能嗅到晨露的微涼,混著泥土深處的腥甜——是凌晨五點的藥田味道,張大爺總說這時候的草最有勁兒,汁水能治三分病。
    石碾子還在轉,“吱呀——吱呀——”的聲響從祠堂後院傳過來,像位老人在哼著沒頭沒尾的調子。張大爺蹲在藥田邊,褲腳卷到膝蓋,露出的小腿上沾著泥,手里正把彭羅斯教授切好的藥膏塊往土里埋。他埋得很認真,每塊藥膏都要先用手指在地上戳個深約寸許的小坑,再小心翼翼地放進去,邊埋邊念叨“讓根須也嘗嘗,明年說不定能長出會治病的草……這可是好東西,當年你奶奶就用這方子救過村里的娃,那會兒缺醫少藥的,全靠這些草啊根啊續命……”
    李梅蹲在他旁邊,看著他布滿老繭的手指翻飛。那些手指關節粗大,指甲縫里嵌著洗不淨的泥,卻靈活得很,埋完最後一塊藥膏,他突然從懷里摸出個油紙包,一層層打開,里面是幾塊黑褐色的藥膏,油亮亮的,還帶著點溫熱。“這個是給你的,”張大爺把油紙包往她手里塞,“你奶奶當年親手熬的,說留著給家里娃備著,蚊蟲叮咬、磕踫擦傷都管用。我看你昨天在藥田摔了下,膝蓋青了,回去敷上,明天就好。”
    油紙包上還留著奶奶縫的細麻繩,針腳歪歪扭扭,卻看得出來縫得很緊實,像怕里面的寶貝跑出來似的。李梅捏著那包藥膏,指尖傳來的溫度順著血管往心里鑽,暖得眼楮有點發潮。
    “張大爺,這藥膏……”她想說這太珍貴了,卻被張大爺打斷。他擺擺手,往石碾子那邊挪了挪,聲音突然低了些“你奶奶走的前一晚,還念叨著這藥膏的方子,說里面的紫甦得用頭茬的,蒼術要選長在陽坡的,曬足七七四十九天……她還說,藥這東西,得帶著心熬,不然治不了根。”他說著,伸手拍了拍石碾子,那碾子是青石的,被磨得光溜溜的,邊緣處還能看到深淺不一的刻痕,“這碾子,還是當年你爺爺親手鑿的,鑿了整整三個月,手上的血泡破了又結,結了又破……”
    李梅順著他的目光看向石碾子,陽光落在上面,折射出細碎的光斑,那些刻痕里仿佛藏著時光的影子——爺爺鑿石時的喘息聲,奶奶添柴時的咳嗽聲,還有小時候的自己趴在碾子旁,看奶奶把曬干的草藥倒進去,碾子轉起來,藥香混著奶奶的歌聲飄滿整個院子。
    “吱呀——”石碾子突然加速,彭羅斯教授推著碾桿,額角的汗順著臉頰往下淌,他那身筆挺的西裝沾了不少藥草碎屑,卻依舊一絲不苟。“李小姐,藥膏快碾好了,您看這細度夠不夠?”他推了推金絲眼鏡,鏡片上沾著點綠色的藥粉,“按照古卷記載,需碾至‘觸之無顆粒,捻之成乳膏’,現在應該差不多了。”
    李梅走過去,拈起一點藥膏,放在指尖捻了捻,果然細得像奶油,一點顆粒感都沒有。彭羅斯教授笑了,眼角的皺紋里都沾著藥粉“這石碾子可是個寶貝,據說是明代的老物件,內部結構很特別,能讓藥草研磨時受熱均勻,保留最大藥效……”他說起這些,眼楮發亮,像個得到心愛玩具的孩子,“我研究了三個月才摸透它的脾氣,你看,碾桿推到這個角度,轉速最穩,藥粉不會飛濺……”
    正說著,小青抱著個竹籃跑過來,籃子里裝著剛摘的紫甦葉,綠得發亮。“李姐姐!你看我摘的紫甦,都是帶露水的!彭羅斯教授說要最新鮮的才能入藥,我凌晨就去後山摘了,那邊的紫甦曬的太陽多,香味特別濃!”她跑得臉蛋通紅,辮子上的紅頭繩松了半截,一甩一甩的,“對了對了,我還在葉梗上發現個小蝸牛,給它取名叫‘慢慢’,你看它爬得多慢呀,像不像石碾子轉的速度?”
    她把籃子遞過來,李梅果然看到片紫甦葉上趴著只小小的蝸牛,殼是半透明的,正一點點往葉尖挪。小青用手指輕輕踫了踫蝸牛殼,小聲說“慢慢呀,你要快點爬哦,等會兒藥膏做好了,給你留一點點當零食∼”
    這時,祠堂的門“吱呀”開了,陳醫生從里面走出來。他穿著白大褂,袖口卷到肘彎,露出的小臂上沾著點藥汁,手里拿著本泛黃的藥書,封面上寫著《青囊經》三個字,邊角都磨破了。“藥膏碾好了嗎?”他走過來,聲音溫和,“古卷上說,這藥膏得在辰時(早上7點到9點)收膏,陽氣最足的時候,藥效才夠強。”
    李梅抬頭看他,陽光剛好落在他的發梢,鍍上一層金邊。突然覺得這場景很熟悉——小時候發燒,也是這樣的早晨,陳醫生也是穿著這件白大褂,坐在床邊給她喂藥,藥很苦,他就變戲法似的從口袋里摸出顆糖,說“吃完藥就不苦了”。那時候他的白大褂上總沾著各種藥味,她卻覺得特別安心,像聞到了陽光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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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醫生,您看這藥膏的細度可以嗎?”彭羅斯教授把碾好的藥膏裝進瓷罐里,罐子是青花的,上面畫著纏枝蓮,“我按古卷比例加了蒼術和薄荷,薄荷用的是今年的新葉,涼絲絲的,涂在皮膚上特別舒服。”
    陳醫生拿起瓷罐,用干淨的竹片挑起一點藥膏,放在鼻尖聞了聞,又捻了捻,點點頭“嗯,不錯,紫甦的清苦里帶著蒼術的醇厚,還有薄荷的涼勁,氣味正得很。”他把瓷罐遞給李梅,“你試試?這藥膏對磕踫擦傷特別管用,當年你小時候在院里跑,摔破了膝蓋,就是涂的這個,第二天就消腫了,還蹦蹦跳跳去摘棗子呢。”
    李梅接過瓷罐,罐身涼涼的,青花圖案在陽光下特別清晰。她挑出一點藥膏,輕輕涂在昨天摔青的膝蓋上,剛抹開,就覺得一陣清涼順著皮膚往肉里鑽,原本的脹痛感慢慢減輕了。“真的不疼了!”她驚喜地說,“而且好香啊,紫甦的味道好好聞∼”
    “那是自然,”張大爺湊過來看,笑得滿臉皺紋,“這方子可是傳了三代了,你爺爺年輕時跑船,在海上遇到風浪,船上的人摔傷了都是涂這個,比西藥見效還快。後來你奶奶把方子記下來,村里誰家孩子摔了、踫了,都來討一點……”
    小青突然指著祠堂門口“快看!蝸牛慢慢爬到門檻上了!它是不是也想討藥膏呀?”大家看過去,果然見那只小蝸牛正努力往祠堂里爬,殼上還沾著點藥膏——想來是小青剛才喂它的“零食”。陳醫生笑著說“看來慢慢也知道這藥膏好,說不定是想把藥膏搬回家呢。”
    彭羅斯教授推了推眼鏡,拿出放大鏡對著蝸牛殼看“這蝸牛殼的螺旋結構很特別,和石碾子的紋路有點像呢,都是順時針旋轉……自然界的生物真神奇,連小蝸牛都在‘遵循規律’呀。”
    正說著,呂崆菲的戰機從祠堂上空飛過,機翼上的光帶閃了閃,像在打招呼。廣播里傳來她的聲音,帶著點電流聲“藥膏做好了嗎?我剛從隔離區回來,那邊的孩子們說想看看新藥膏長什麼樣,我拍了照片發群里啦,他們都在夸顏色好看呢!”
    李梅打開手機,群里果然有張藥膏的照片,是陳醫生剛才拿著瓷罐拍的,背景里能看到石碾子和忙碌的大家。下面跟著一串消息
    “看起來好細膩呀,像冰淇淋∼”
    “我昨天被蚊子咬了個包,能給我留一點嗎?”
    “那個蝸牛慢慢好可愛,它也在用藥膏嗎?”
    “陳醫生的白大褂還是老樣子,沾著藥汁哈哈哈∼”
    李梅看著消息,突然覺得心里暖暖的。她低頭看了看膝蓋上的藥膏,又看了看身邊的大家——張大爺在給石碾子上油,彭羅斯教授在記錄藥膏的參數,小青在給蝸牛慢慢喂水,陳醫生在整理藥書……陽光穿過祠堂的屋檐,在地上投下長長的影子,藥香漫過每個人的衣角,也漫過了那些回不去的時光。
    原來有些東西真的不會消失,像爺爺鑿的石碾子,像奶奶傳的方子,像陳醫生永遠沾著藥汁的白大褂,還有大家臉上的笑……它們都變成了藥香,藏在時光里,每次聞到,就知道哦,他們一直都在呀。
    她把瓷罐小心翼翼地放進包里,摸了摸口袋里張大爺給的油紙包,又看了看群里的消息,突然想跑起來——想把這藥膏和這份暖,快點分享給隔離區的孩子們,告訴他們看,我們做了能讓大家都舒服的好東西,就像以前無數次那樣。
    風從祠堂門口吹進來,帶著紫甦的香,吹起了李梅的發梢,也吹起了陳醫生藥書上的一頁紙,那頁上剛好寫著“藥者,心也,草木為媒,時光為引,代代相傳,生生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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