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院無燈,夜風穿堂。
陸之騫坐于茶案之後,青袍如墨,鬢白如霜,舉止淡然,神情卻藏鋒。
對面,蕭然輕拈茶盞,指尖微熱,眉宇間透著不動聲色的警覺。
三巡茶過,兩人皆未啟口。
直至香煙第三縷燃至末節,陸之騫終于開口,語氣平緩,卻字字壓石如山。
“你以為,是我陸之騫挺你嗎?”
“錯了。”
“是——‘蕭家’挺你。”
蕭然眉眼微動,不置一詞。
陸之騫不看他,抬手添茶︰“我是南境蕭氏的女婿,夫人乃宗支嫡脈,我替蕭氏守這一城,已有二十年。”
此話一出,茶室氣息陡變。
蕭然沉默半晌,終于道︰“你……不是中立之人。”
“中立?”陸之騫輕笑搖頭,唇角含諷,“中立的人,不會在你與魏崢嶷對峙時,忽然出手。”
“我從未說過我是中立,我只是——不插手‘無勢’之事。”
“你有勢,我便推勢;你無勢,我便觀局。”
他放下茶盞,指尖輕敲桌面,語氣忽轉︰
“早在你入丹陽城之初,我便調人修文、改述、投稿南境坊間書肆。”
“你以為百姓為何如此易信你?”
“蕭王救民于火,不是靠你親口開金口,而是我讓南境百家之言、茶樓酒肆、鄉間說書人一同替你傳了。”
“南境百姓稱你‘南境之主’前,南境的書坊卻早就寫你是‘仁將救民,王者風骨’。”
他正色望來,眼中不再是笑,而是鋒︰
“如今你成了勢頭,我見你,不為舊情,也不為情面。”
“是來問——你這把刀,是否配得上我們手里的筆。”
——
話落,香氣微頓,庭中風轉。
蕭然終于輕聲開口︰“你替蕭家守此地,那你見我,是為舊情?”
“還是為試刀?”
陸之騫望他一眼,緩緩一笑︰“你覺得我這支筆,是救人的,還是殺人的?”
茶盞一旋,聲落石響。
“你殺魏崢嶷,我不言。”
“你滅林家,我亦不阻。”
“但如今你回了丹陽,要的不只是百姓。”
“你想的是整個南境。”
“那我便直言不諱——林家雖潰,霧嶺未平,十萬礦奴、三萬殘軍散入嶺脈。”
“我若執筆書三信,霧嶺三成自解;我若噤聲,你清剿三年,仍舊內傷。”
“這南境,如今的棋子不是林慶,而是那些……沒被你打服的,和被我壓服的。而這些人的背後,站著的是那位廟堂之上女人——林婉柔。”
他話音極輕,卻像劍鋒抹脈,鋒芒藏于呼吸之間。
蕭然沉默不語。
他知道,陸之騫說得對。
破城容易,收心難;
破兵是戰,收兵是道。
一筆勝萬刀——這話,在今日才真正體會。
陸之騫忽然話鋒一轉,盯著他緩緩道︰
“我雖無兵,但有一筆。”
“南境雖是蕭姓分支,卻仍姓‘蕭’。”
“蕭景玄,我問你——”
“你,還算不算,蕭家人?”
——
這一問,仿若霹靂裂石。
一室靜寂,香煙緩卷。
這不僅是質問,更是身份、信念、歸屬之問。
“你若是皇族,卻不認族;你若要南境,卻不認根。”
“我陸之騫,如何替你調書理勢?”
“我為何,要為你背蕭氏千年之律,為你動南境百族之心?”
——
蕭然看著他,沉默了許久。
這沉默,甚至讓老齊在一旁都微皺眉頭。
終于,蕭然放下茶盞,緩聲開口。
“我姓蕭。”
“但我不靠姓氏得天下,也不靠宗族坐江山。”
“我守南境,不是為了宗族榮耀,也不是為了大梁的太子之位,而是為了百姓不再為誰的姓氏送命。為了讓平息南境的戰火。”
“南境若非我守,誰來守?”
“若家不能護國,那便是家之恥。”
“若國不能容家,那便是國之虛。”
“我認蕭氏——並不是因為他是皇族,大梁的正統。”
“更是我更認一個‘道’。”
“人可歸家,家卻不可負人。”
——
陸之騫神色未變,但手指緩緩按在一只匣上,匣中有三卷。
他慢慢抽出,攤在案前。
“此為‘蕭氏三問’。”
“乃我所修南境宗族議錄之本,也是宗法、兵律、民義三綱之問。”
“十年之前,我立這三卷,是給後人參考;今日,我不想听你言志,只想看你能不能‘識路’。”
“若你答得,我便信你。”
老齊皺眉︰“文試麼?”
陸之騫卻淡淡道︰“不是考,是問道。”
——
【第一卷•問族法】
陸之騫念道︰“若南境兩族起兵,一為舊義,一為舊罪,你當如何裁決?”
蕭然答︰
“斷其人,不斷其姓。”
“罪在將,不在民;義在心,不在名。”
“舊罪者,懲其首;舊義者,尊其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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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不連罪,骨不繼債。”
陸之騫微微點頭,未語。
【第二卷•問軍權】
陸之騫道︰“若南境戰亂,丹陽求援,天都令其按兵不動,你當听命,還是出兵?”
蕭然答︰
“我听天命,不听昏令。”
“兵者,不為私,乃為生。”
“天都若令我觀死不救,便是令我弒民。”
“我雖為王,但更是兵。”
“手中之兵,生死之間,權在我——不在城中百官。”
——
老齊听得眼楮一亮,直拍膝蓋。
“好——這是我們家殿下!”
陸之騫仍不言,只將第三卷緩緩展開。
【第三卷•問歸心】
“若南境諸族俱歸你,而蕭氏宗主拒不承認,欲以你‘不復族禮’之罪奪其兵權,你當如何應對?”
這一問,直刺權柄核心——
南境是否仍受皇室節制?
蕭然靜了片刻。
答曰︰
“若我為民主,則不爭宗主。”
“若我行此路,便走到底。”
“南境若歸我,不需一紙血脈印證;但若有人質我于族規,便是以姓壓人,我不認。”
“我為蕭家,亦可斬蕭氏。”
——
這句話出口,陸之騫指尖輕顫,盯著他良久。
老齊面色未變,眼底卻泛出一絲隱秘的欣慰。
良久,陸之騫輕輕一笑,抬手,合卷。
“原來你不止敢為蕭氏斬天下——”
“你還敢為蕭氏,斬天下之敵。”
“可否也為蕭氏——與敵人化干戈為玉帛?”
蕭然抬眸,與他對視。
答曰︰
“可以。”
“但前提是,這‘敵’,願放下刀。”
“否則,化不得,便破之。”
——
陸之騫長身而起,仰望屋檐之外,那一輪懸月清寒。
他忽然開口,聲音低沉︰
“我十年觀勢,百卷修律,終知一事。”
“南境,要的不是血戰,而是定心。”
“從此刻起,你若真欲掌局,那便與我對弈一局。”
“局落之時,我自會告訴你——這盤棋里,真正的‘敵’,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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