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嶺西麓,天色未明,群山靜默,唯有薄雪覆枝,寒風穿林。
從錦溪逃出的林家車隊尚未徹底脫離混亂,族人或拖傷或扶老,沿著山腳緩慢向林氏後山轉移。
一條長長輜重車運輸隊,正在快速的朝著山脈核心的礦場撤去。
一路上,林家最精銳的騎兵護衛在旁。
雖然此地已經離錦溪城很遠了,路上還有伏兵策應,但林靖之卻早已察覺,風中殺意未歇。
他立于高坡,負手而望,披著玄灰長袍,衣袂之下,露出那本族譜和副本撤退名錄。
身側親衛欲上前稟報︰“大人,外面有故友求見……”
“故友?!”林靖之冷聲,“封鎖此地,所有人一里之內不得靠近。”
他不再看族人,而是目光投向霧嶺口,一抹幽影正穿雪而至。
三人。
最前者,青袍素帶,眉目如雪落寒峰,正是——蕭然。
他身側,是一襲素青勁裝的慕容冰,目光冷銳,身姿如劍。
而于三人最後,是面戴半面金鴉面具、身披夜行披風的玄鴉,眉宇含煞,四周更有暗影浮動。
她的部屬,早已悄然散入霧嶺四角,封鎖、刺探、策應,宛如無形的絞索緩緩收緊。
林靖之神情不動,但袖中五指卻緊扣脈門,微不可察。
該來的,始終還是來了。
——
“林靖之。”蕭然止步五丈之距,聲音溫靜卻有不容置疑的分量,“信,在此。”
他自懷中抽出一封密函,封蠟未破,正是沈崢從天都送來。
信紙泛黃,卻封得極緊,信封之上是沈崢那久違而又熟悉的筆跡。
林靖之伸手接過,未行禮,只低頭冷靜拆封。
他不拜,代表的不是輕慢,而是一種——“你我平等對坐”的意圖。
玄鴉見狀眸光微動,但未言。
慕容冰則冷眼旁觀,似在計算他反應間每一寸肌肉的跳動。
信未長,僅百余字。
內容卻如細雨入林,起初是沈崢對錦溪往昔的追憶——晨鐘暮鼓、書聲人語,皆是舊日溫柔。
繼而筆鋒一轉,談及天下大勢,朝廷北調、南線未穩,列國暗流,局勢千鈞一發。
而後,他字字剖析林家現狀,指出林婉柔以權控族、以利制人,林家雖盛,實已失根,淪為她一人之器。
最終回到正題︰
“靖之,若真願林氏千年不絕,今時便該斷她一脈之私,還林家以宗族之本。你是執刀之人,不是看門之犬。”
林靖之神色初時冷硬,眼中似無波瀾。
但隨著閱讀深入,他的手指終于略微發顫。
待讀至末尾,他緩緩抬頭,眼中浮現一種極復雜的神色。
悲憫,憤怒,還有一種……認命之後的清醒。
他低聲道︰
“這一封信,確實寫進了我的心。”
“這世上最了解林家的人,是家主林慶。不過他現在已經瘋了。”
“但最清楚林家命門的人——仍清醒。”
蕭然目光不動,靜听不語。
林靖之將信緩緩合起,語調轉冷︰
“我……不能現在投奔你。”
——
“林家已散入霧嶺,化整為零。”他淡淡道,“你若強攻,只能毀山,不得人。”
“十萬礦工——八成是被迫編入的百姓。若我離開,林家舊派必反撲,第一件事就是清洗礦工,會把我這十余年苦心精心的礦場給毀了。”
“你要的是這座城的安穩,不是亂世更迭下的又一場血雨。”
“你要拿的是全局——不是投名狀。”
他說得極穩,像一支刀未出鞘卻已經扎進心脈。
玄鴉目光森冷︰“你以為你能掌控霧嶺的礦脈?要知道,林慶才是真正的林家之主。”
“你縱然再強,你也無法撼動林慶的地位。”
林靖之目光迎上她,竟無懼意︰
“我可以不要族主之位,不要金銀,不要林姓。”
“但我能留下,做你們放在林家尸體上的那根‘釘’。”
“將來你再出手——我能一舉撕裂林家命脈。”
他冷然一笑︰
“你砸了他們的門。”
“我來,把他們的心挖出來。”
蕭然終于開口,聲音低沉︰“你要什麼?”
林靖之看著他,緩緩道︰“我要你,給我一柄刀。”
“不是殺敵的,而是——為我自己準備的。”
眾人神色微震。
林靖之眼中微有痛意,卻很快壓下。
“若我反掌,你可以當場用這刀取我性命。”
“若我成事,你便知——林家最值錢的不是礦,而是我這顆‘心’。”
——
氣氛陡然緊繃。
慕容冰語氣平靜,卻目光如刃︰“他太清醒,也太聰明。”
“若讓他藏身山中,以‘歸順’之名穩住局勢,未來反噬我們的人,也許正是他。”
“我們現在是贏了錦溪,不是贏了林家。”
玄鴉卻已冷冷開口︰“但你知道,一刀下去,換來的是十萬尸首,還是一座沉睡火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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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靖之能穩得住山中殘部,也能慢慢腐蝕那群人心。”
“要拔根,就得種釘。我贊成留下他。”
蕭然卻未言。
他緩步前行,遠望霧嶺深處,白霧如鎖,山影重重。
他看得極久,仿佛穿透了那些山石與積雪,看見了深處的旱井、礦道、兵庫、族壇,甚至是林婉柔染指的西境戰事。
——林靖之說得對。
這座山,不能讓林家繼續躲下去。
若今夜將他們逼入絕境,這批殘部將徹底散入山林,十萬礦工再加上殘軍數萬,一旦有人暗中供糧、聚械,只需三年,足以再造一支兵鋒直指南境的死軍。
屆時,不止錦溪,連丹陽、赤嶺,都會因這一時心軟再陷戰火。
他心中浮起一個念頭——不是所有敵人,都該在戰場上殺干淨,有些要在暗中看著他們自腐。
有些刀,必須從敵人內部揮出。
他終于開口︰“他能鎮住霧嶺。”
“比我們十萬兵馬更穩。”
他轉身,對林靖之平靜說道︰
“我信你。”
林靖之略一怔。
蕭然取出一枚紅漆密印,遞出︰“這是你新身份——錦溪暗衛統領”
“玄鴉留下六人,以護衛之名隨你入山。”
“之後的聯系,由他們直接傳遞。”
林靖之不再猶疑,抽筆立書。
誓言不過十八字,卻寫得鐵畫銀鉤,封入族譜末頁。
“靖之不為林賊,不逆百姓;若再覆城,甘死無怨。”
他收筆,凝望蕭然,忽問︰“你敢將後路,交給一個‘林家人’?”
蕭然目光不移,只回了一句︰
“我不交後路。”
“我交利刃。””
——
天色漸亮,霧嶺之上鳥啼初起。
正當談判尾聲,遠山西北方向,忽有沉悶巨響炸裂!
“轟————!!!”
巨震之下,霧嶺主道石壁被徹底炸斷!
大量雪土崩塌,滾石如雷,林家東線山路徹底斷裂!
煙塵沖天,鳥獸驚起,驚嚇一片!
“這是——主道!”
“主道被炸了!”
林靖之瞬間臉色劇變,猛地抬頭望向煙霧方向。
“是你們的人?”
蕭然搖頭,冷聲︰“不是我。”
林靖之凝視山道許久,忽而冷笑,眼神驟冷︰
“也不是我。”
“那就是——有人要把這座山,變成林家的墳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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