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陽照頂,山風如刀。
南營西側,密林亂石,荊棘交錯。
此地平日荒僻,巡邏路徑繞而不及,如同營地的邊陲廢脈。
此刻,卻被數十名暗衛層層封鎖,黑甲成環,森嚴如鐵壁。
林心,一塊青石被揭起,土色泛濕,氣味微腥,隱約夾雜血肉腐敗之臭,像是死物被刻意埋藏。
玄鴉立于石前,一手執令,一手拽著犬韁,神色如霜。
她低聲道︰“是獵犬咬土不止。我們以為挖到死獸,結果探桿探到底,咚的一聲響,下面像是骨。”
蕭然和慕容冰步入林中,四野靜寂無聲,陽光透過枝葉斑駁投地,似有無數眼楮注視著腳下這片風動枯土。
“開。”蕭然語氣不重,像是冷風中落下一枚冰片。
玄鴉點頭,兩名暗衛上前,小心撥開濕土。
其中一人悄聲補充︰“稟殿下,這處土層上覆有松葉與舊炭渣,掩蓋痕跡不深,但手法利落,非農夫或者尋常軍士所為。”
另一暗衛跪地檢查,指尖輕撥泥線,沉聲道︰“土色分層明顯,是兩日內的新挖土。層下濕潤未干,上層故意堆壓干土,應是想混淆風雨痕跡。”
他頓了頓,掏出一小塊沾泥紗繩,遞上︰“而且掩蓋手法,與雲織樓在北境用過的‘藏骨式’相似,分層、壓石、繞根,全數對上。”
玄鴉神色一凝,接過殘繩,轉身低聲︰“所以屬下第一時間通知殿下。”
隨著泥土的翻起,泥下卻顯出一角布料——原本應是軍中戰衣的深青色,如今卻近于泥灰,與泥土幾乎融為一色。
慕容冰蹲下身,指尖輕挑,緩緩將布面揭開。
然而下一瞬,她動作忽地一滯。
布下顯出一張人臉——臉頰浮腫,嘴角僵硬,眉心皮膚呈死白色,而雙眼——竟未閉,瞳仁渾濁發白,直直望向天頂。
那一剎那,林間氣息仿佛驟凝。
玄鴉低聲道︰“怎麼是他?”
——
段軻。
尸體身披殘甲,胸口斜裂,喉口處卻僅有一條極細紅線,像是有人刻意停刀于皮肉之間,而心口。
有一道斜刺而下的刀口,切入胸骨,卻又未及心髒。
慕容冰微蹙眉,指腹擦過刀痕,片刻未語。
“這刀法不尋常。”她輕聲。
“薄刃細入,刀意不重,卻精準到寸。若真要殺,一擊斷喉、一刀穿心更快。”
蕭然沉聲︰“可他偏偏沒死于要害,卻也未被救治,看來凶手想看他慢慢被折磨致死。”
玄鴉上前查看尸身四周,忽然蹙眉︰
“你們注意到了嗎?他的戰靴干淨。”
慕容冰一怔,立刻明白︰“沒有泥水,沒有樹枝卡縫。他不是自己走來的。”
“有人帶他來的。”
“或者說——尸體被運來的。”
蕭然深吸一口氣,語聲陡然低冷︰
“曹彰與商雍追出數十里,一無所獲,而尸體……竟在營邊三里。”
“段軻並不是逃了,而是根本沒打算離開營地。”
玄鴉轉身︰“而且,他的腰側甲縫被人解過,縫線未斷,卻有折痕。這是尸後動作——有人檢查過他身上東西。”
“翻他遺物?”
“或者,取走某些他帶走的秘密。”
——
林風起,草木微動。
樹上的烏鴉呱鳴一聲,像是被人猛然驚動。
蕭然目光落在段軻胸口那道斜刀痕上,眉頭緊鎖,卻遲遲未言。
倒是玄鴉忽然低聲開口,聲音里透著一絲壓抑的森寒︰
“避心斬。”
慕容冰一愣︰“你認識?”
玄鴉點頭,蹲身指著那道入骨不透的刀痕,語氣冷靜如冰︰
“這是老一派刺客中的規矩手——避心而斬,不毀容、不毀印、不斷喉。”
“出此手法者,不是為殺敵滅口,而是——送別。”
她緩緩起身,目光深沉地落在段軻未合的雙眼︰
“只對熟人、故將、同門、舊識才會用。”
“是訣別之刀,不是懲殺。”
蕭然神色微動,緩聲問︰“所以凶手……不是敵人?”
玄鴉冷笑一聲,眼神鋒銳如刃︰
“不是敵人,也許還是過命的兄弟。”
“但他也只肯送他一刀。”
氣氛一時沉凝。
——
蕭然眼神微眯,霍然轉身。
“從此刻起——段軻之死,不許外泄半字。”
玄鴉一愣︰“難道不告訴姜鳴鑄?”
“也不告曹彰?”
“都不。”
蕭然眼中透出冷色。
“他死了,沒人知道;他活著,人人忌憚。”
“那麼就讓他繼續‘活著’。”
“況且他的死,等于宣告一個大陰謀,在我們不知情的情況下在悄然發生。否則,他不會死。但只要他死了,就必然有人在設局。”
慕容冰輕聲開口︰“所以……你想把他的死……當作一面鏡?”
蕭然點頭︰
“鏡、誘餌、線索。”
“誰最怕段軻‘復命’,誰最想段軻‘不能開口’——誰就是此局關鍵。既然凶手要他死,我們倒是可以讓他‘復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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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鴉低聲一笑︰“他活著時一團迷,死了反而照亮所有人。”
“所以,讓他引出真正的凶手。”
蕭然望向那空白營圖的邊角,眼神冷若冰︰
“才是我們真正的目的。”
——
傍晚。
火起營內,余陽如血。
帥帳中,段軻之名自始至終未曾提及一字。
他仿佛未曾回營,也未曾死去。
慕容冰立于營圖之前,眉目冷靜︰“你準備怎麼做?”
蕭然負手而立,語氣如鐵︰“不用追凶。”
“只需看——誰最怕他活著。”
——
觀旗台上,曹彰負手立于高處,身旁一名身著墨衣的文吏低聲遞上一封未啟的密函。
“段軻所留舊部高級將領,十三人,一在輜重,一在後衛,其余散于三營。”
“他們……願歸您麾下。”
曹彰指尖輕輕拂過信封,卻始終未拆開。
他望著遠處夕陽的邊緣,唇角似笑非笑︰“可惜啊……段軻人緣太好,就是死的太早了。”
文吏低聲︰“這些人中……若信得過……可封為中都校尉,收攏他們。”
“若不信……便該斬草除根。”
曹彰沒有回答,只將信折起收入袖中,語氣淡然︰
“走著看吧。”
光影斜落,照在他半邊側臉,模糊了他目中那一絲深意未明的鋒芒。
——
林外,尸體已掩。
樹干上劃下一道短痕,橫三豎一,似是暗號,也似記名。
一只墨鴉自林中飛出,掠過南營上空,翅影落在尚未燃盡的營燈之上。
而玄鴉袖中,那枚刻著“段軻”名字的營籍卡……
仍未歸檔。
仍在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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