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遙歸雁困京城
甦半城的指尖還沾著方才扶妻子時蹭到的薄汗，那溫熱的觸感混著女兒甦婉兒怯生生攥住他衣袖的力道，像一塊暖玉熨帖在心頭。驛館庭院里的老槐樹影婆娑，將晨光篩成細碎的金斑，落在甦明遠略帶疲憊卻依舊挺直的肩頭——不過一夜，兒子眼底的紅血絲還未褪去，卻已學會用沉穩的目光回視周遭的暗衛。
“爹，咱們什麼時候動身回平遙？”甦明遠上前一步，聲音壓得略低，目光掃過牆角那兩個始終垂手而立的侍衛。他們是王文韶派來“護送”的人，可那緊盯著甦家行李的眼神，倒更像在清點戰利品。
甦半城還未開口，甦夫人李氏已攥住他的手腕，聲音里帶著難掩的急切“是啊承宗，咱們早點走，婉兒在家時總念叨著後院的那株海棠，說這時候該開花了。”她說話時，指尖微微發顫——在驛館被軟禁的這些日子，夜里常被噩夢驚醒，夢見管家倒在血泊里的模樣，夢見王文韶那雙眼底藏著冷光的眼楮。
甦半城拍了拍妻子的手背，轉頭看向候在院外的老僕“去把我那封寫給平遙分號的信取來，再讓人備兩匹快馬，咱們半個時辰後出發。”說罷，他又朝著暗處使了個眼色——那是他留在京城的心腹，昨夜已約好，只要家人平安，便立刻去城郊的破廟，將竹簡抄本付之一炬。
心腹會意，悄然退去。甦半城看著家人忙著收拾行李，懸了多日的心終于慢慢放下。他走到驛館門口，望著街上往來的車馬，恍惚間竟想起年輕時第一次來京城的模樣——那時匯通錢莊剛在京城開分號，他騎著馬，意氣風發地穿過正陽門，以為憑著誠信和勤勉，能讓甦家的生意遍布天下。可如今，卻要像喪家之犬般，匆匆逃離這座曾讓他滿懷憧憬的城。
“爹，行李都收拾好了。”甦婉兒抱著一個繡著蓮花的布包跑過來，里面裝著她在驛館里繡的帕子，“咱們能趕在晚飯前到平遙嗎？我想讓李掌櫃做我愛吃的平遙牛肉。”
甦半城蹲下身，摸了摸女兒的頭，笑著點頭“能，咱們騎快馬，傍晚就能到家。”
可這話剛落，街口突然傳來一陣馬蹄聲，塵土飛揚間，十幾個身穿皂衣的官兵策馬而來，為首的正是王文韶的貼身校尉。他們勒住馬繩，馬蹄揚起的泥土濺到甦家的行李上，校尉翻身下馬，手里握著一把腰刀，徑直走到甦半城面前。
“甦半城，奉王大人之命，你不能走。”校尉的聲音冷硬，目光像刀子一樣掃過甦半城的臉，“王大人說了，你得留在京城，做他的‘客人’。”
甦半城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他上前一步，聲音里帶著難以置信的怒意“你說什麼？王文韶昨日明明答應我，只要我讓心腹燒掉抄本，就放我們全家離開！”
“王大人是答應放你的家人走，”校尉挑眉，語氣里滿是不屑，“可沒說放你走。甦先生，你手里握著王大人的把柄這麼久，如今真以為憑一卷燒了的抄本，就能全身而退？”
甦明遠立刻擋在父親身前，手按在腰間的匕首上“你們想干什麼？我爹若不能走，我們也不走！”
“明遠！”甦半城拉住兒子，他知道此刻硬踫硬沒有好處——官兵手里有刀，而他們手無寸鐵，真要鬧起來，吃虧的只會是家人。他深吸一口氣，看向校尉“我要見王文韶，我要親自跟他說。”
“王大人忙著在軍機處處理公務，沒空見你。”校尉伸手推開甦半城，“你要麼乖乖跟我們走，回軍機處待著；要麼，就別怪我們不客氣——你家人的平安，還攥在王大人手里呢。”
這話像一根針，狠狠扎進甦半城的心里。他轉頭看向妻子和女兒，李氏臉色蒼白，正把婉兒護在身後，眼神里滿是恐懼；甦明遠緊咬著牙，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甦半城知道，王文韶就是算準了他在乎家人，才會出爾反爾——只要他留在京城，就相當于成了王文韶的人質，匯通錢莊的生意、他家人的安危，就都被王文韶攥在了手里。
“爹，咱們不能答應他！”甦明遠低吼，“他就是個言而無信的小人，你留在京城，就是羊入虎口！”
“明遠，別沖動。”甦半城按住兒子的肩膀，聲音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你帶著你娘和妹妹先回平遙，守好錢莊的分號。我留在京城，不會有事的——王文韶要的是我手里的把柄，只要我乖乖听話，他不會對我怎麼樣。”
“可是爹……”甦明遠還想說什麼，卻被甦半城打斷。
“听話。”甦半城的目光掃過妻子，李氏眼眶通紅，卻還是點了點頭——她知道丈夫的脾氣，一旦做了決定，就不會輕易改變。甦半城走到妻子面前，從懷里掏出一枚刻著“匯通”二字的玉佩，塞進她手里“這枚玉佩你拿著，到了平遙，交給李老三，他會幫你們安頓好一切。要是京城這邊有消息，我會讓人盡快傳給你們。”
李氏攥著玉佩，淚水終于忍不住掉了下來“承宗，你在京城一定要保重，我和婉兒、明遠在平遙等你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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甦婉兒也撲進甦半城懷里，哽咽著說“爹，你一定要早點回來，我會把後院的海棠花好好養著，等你回來看。”
甦半城抱著女兒，眼眶發熱，卻強忍著沒讓眼淚掉下來。他輕輕拍了拍女兒的背，然後推開她，轉身看向校尉“我跟你們走。但你得保證，讓我的家人平安離開京城，不能再為難他們。”
校尉點頭“只要你乖乖配合，王大人自然不會為難你的家人。”
甦半城看著甦明遠牽著妻子和女兒的手，慢慢走向馬車。車輪轉動的聲音響起，甦明遠回頭看了他一眼，眼神里滿是不甘和擔憂。甦半城朝著兒子點了點頭，示意他放心——可只有他自己知道，此刻心里有多沉重。
馬車漸漸遠去，消失在街口的拐角處。校尉上前，推了甦半城一把“走吧，甦先生，跟我們回軍機處。”
甦半城踉蹌了一下，穩住腳步，抬頭看向遠處的正陽門。陽光刺眼，他卻看得格外清楚——那座城門，曾是他夢想開始的地方，如今，卻成了困住他的牢籠。他知道，留在京城的日子不會好過，王文韶一定會用各種手段監視他、控制他，可他別無選擇——為了家人，為了匯通錢莊，他只能留在這座讓他又愛又恨的城里，等待一個能全身而退的機會。
校尉見他不動，又催促了一句“快走！別浪費時間！”
甦半城深吸一口氣，邁開腳步，朝著軍機處的方向走去。身後，驛館庭院里的老槐樹依舊枝繁葉茂，可那細碎的金斑落在他的身上，卻再也沒有了方才的暖意。他知道，從這一刻起，他在京城的日子，就像走在薄冰上，每一步都要小心翼翼，稍有不慎，就會墜入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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