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一塊浸了墨的絨布，慢悠悠罩住京城西角的驛館。甦半城坐在窗邊的梨花木椅上，指節無意識地摩挲著窗欞上雕舊的纏枝紋，目光卻牢牢鎖著院壩里來回踱步的侍衛。那些人穿著靛藍色號服，腰間佩著銅柄長刀，靴底踩在青石板上的聲響，每一下都像敲在他的心尖上。
驛館的房間不大，一桌一椅一榻，牆角擺著個半舊的博古架，架上只放了個缺了口的青瓷瓶，瓶里插著兩支干枯的蘆葦。空氣里飄著淡淡的霉味，混著窗外飄進來的槐花香，悶得人胸口發緊。甦半城抬手松了松領口的盤扣，指尖觸到袖中那枚溫潤的玉佩，心里才稍稍定了定——那是匯通錢莊的信物，玉質是上好的和田籽料，正面刻著“匯通”二字，背面藏著一道細如發絲的夾層，是他早年特意讓人打造的，專用來傳遞密信。
方才王文韶那番話還在耳邊打轉。“三日後見不到竹簡，承諾便不算數”，那冷硬的語氣里藏著的威脅，像針一樣扎在他心上。他知道王文韶絕非善類，派兵圍了甦府，又盯著晉祠、平遙、張家口三地，明著是“防意外”，實則是斷了他所有退路。眼下唯一的指望，就是把消息傳出去，讓明遠趕在官府之前，把藏在張家口分號的竹簡取出來。
院壩里的侍衛換了班，新上來的兩個年輕侍衛湊在一起低聲說著話，時不時朝甦半城的窗戶瞥一眼。甦半城收回目光，端起桌上的粗瓷茶碗抿了口，茶水早涼透了，澀得他舌尖發苦。他放下茶碗，故意咳嗽了兩聲，聲音不大，卻正好讓院外的侍衛听見。
“大人，屬下進來伺候？”一個侍衛的聲音隔著門傳來。
甦半城清了清嗓子，語氣盡量顯得平和“不必，只是有些渴了，等會兒送飯的來了，讓他多帶壺熱水。”
“是。”侍衛應了聲，腳步聲又回到了院壩中央。
甦半城靠在椅背上，手指在袖中輕輕展開那張早已寫好的信紙。信紙是他用灶灰混著水寫的，平日里看不出來，只有用醋燻過才能顯字——這是匯通錢莊傳密信的老法子，不易被人察覺。信上的字不多，只寫了“速往張家口分號，取竹簡，避官府”十二字，卻字字關乎生死。他把信紙卷成細條，小心翼翼地塞進玉佩背面的夾層里，又用指腹反復按了按，確認不會掉出來，才把玉佩重新揣回袖中。
窗外的天色徹底黑了，驛館里點起了油燈，昏黃的光透過窗戶紙照進來，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影子。院壩里的腳步聲變得稀疏，偶爾有巡夜的驛卒提著燈籠走過，燈籠的光在牆上晃來晃去，像鬼火一樣。
甦半城數著時辰，估摸著快到送飯的時候了。他起身走到門邊，輕輕拉開一條門縫，往外看了一眼——院壩里的侍衛站在燈影里，背對著房門，注意力都放在驛館門口的方向。他心里一動，又輕輕把門關上，回到窗邊坐下，故意把椅子往窗邊挪了挪，發出輕微的響動。
沒過多久，院外傳來了腳步聲，還有老僕張福的聲音“勞煩幾位官爺通融，給甦老爺送晚飯。”
“進去吧，快點出來，別多話。”侍衛的聲音帶著不耐煩。
甦半城趕緊站起身，理了理衣襟，走到門口等著。門被推開，張福提著食盒走了進來，他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青布短褂，手里還拿著個水壺，臉上帶著慣常的恭敬，只是眼神里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他是甦府的老人，跟著甦半城幾十年，甦半城被帶來驛館時，特意讓他以送飯的名義留在身邊，就是為了這一刻。
“老爺，今天廚房炖了您愛吃的蘿卜炖羊肉，您趁熱吃。”張福把食盒放在桌上，打開蓋子，里面果然是一碗冒著熱氣的炖肉，還有兩個白面饅頭。他一邊擺碗筷，一邊用眼角的余光掃了一眼窗外，見侍衛沒往這邊看，才壓低聲音問“老爺，情況怎麼樣？”
甦半城拿起筷子，卻沒動，只是用筷子輕輕撥了撥碗里的肉，聲音壓得極低“官府盯著張家口，你得把消息傳給明遠，讓他趕緊去分號取東西。”他說著，趁張福彎腰擺饅頭的功夫，飛快地從袖中掏出玉佩，塞進張福的衣襟里，“東西在夾層里，務必親手交給明遠，路上小心，別讓人發現。”
張福的身體僵了一下，隨即重重地點了點頭，把玉佩往懷里又按了按，用衣襟蓋住。他直起身，臉上恢復了平靜，拿起水壺往甦半城的茶碗里倒熱水“老爺放心，屬下知道該怎麼做。您也別太憂心，先吃飯，身子要緊。”
甦半城“嗯”了一聲，拿起饅頭咬了一口，卻沒嘗出什麼味道。他看著張福收拾食盒，心里既著急又擔心——張福這一去，能不能順利出城，能不能找到明遠，都是未知數。可眼下，這是唯一的辦法了。
“那屬下先回去了，明天再給您送飯。”張福提著食盒，走到門口，又回頭看了甦半城一眼，眼神里滿是鄭重。
甦半城朝他點了點頭，沒說話——他怕多說一個字，就會暴露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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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福拉開門，低著頭往外走，路過院壩時，侍衛又盤問了兩句，他都一一應了，腳步平穩地走出了驛館大門。甦半城站在窗邊，看著張福的身影消失在驛館外的巷口，心里才稍稍松了口氣。他走到桌邊，拿起那碗還冒著熱氣的炖肉，卻再也沒了胃口，只覺得心口堵得慌。
他不知道的是，就在他和張福低聲交談時，驛館的屋頂上，一個黑影正趴在瓦片上，借著油燈的光，把屋里的一切都看在眼里。那黑影穿著夜行衣，臉上蒙著黑布，只露出一雙銳利的眼楮，像鷹一樣盯著張福的身影。等張福走出驛館，黑影輕輕起身，腳步輕得像貓，沿著屋頂的瓦片悄無聲息地跟了上去，手里還攥著一枚信號彈——只要找到甦明遠的蹤跡，他就會發出信號，讓埋伏在周圍的同伴動手，將他們一網打盡。
驛館里，甦半城還站在窗邊，望著窗外漆黑的夜空。他抬手摸了摸袖中，那里空蕩蕩的，只剩下玉佩留下的余溫。他不知道，自己精心安排的“密信傳遞”，早已落入了王文韶布下的陷阱；更不知道，張福這一去，迎接他的不是通往甦府的坦途，而是一場致命的殺機。
院壩里的侍衛又開始走動，靴底踩在青石板上的聲響，在寂靜的夜里顯得格外清晰。甦半城嘆了口氣，走到榻邊坐下，閉上眼楮，腦子里全是竹簡的下落，還有家人的安危。他只能在心里祈禱，祈禱張福能順利把消息傳到，祈禱明遠能平安取到竹簡，祈禱這場風波能盡快過去。
可屋頂上的黑影，還在悄無聲息地跟著張福的身影，像一道索命的影子，在夜色里延伸。驛館的油燈忽明忽暗，映著甦半城疲憊的臉，也映著這場陰謀里，所有人無法逃脫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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